和孟省结成短暂向导关系等于给燕光凝装上了一副保险,她省了不少事,第一是人身安全,不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虽然她对孟省那副省事温顺的样子挺怀念的。
第二是心理健康,她完全掌控他情绪,不用担心他会悄悄溜走。
她还发现了一件关于这男孩的,可以称之为秘密的东西。
哪怕这个秘密其实无聊透顶:他需要声音。
只要车厢里的空气安静超过五分钟,他那副雕塑般的姿态就会出现一丝裂缝,一种细微的、几乎是生理性的烦躁会从他骨头里渗出来。
他需要她说话。
“专员,我们这是去哪儿?”车子拐进一座空城,孟省手指终于动了动。
这动作很小,但足以证明他的野兽警觉从未消失,只是被暂时托管给了她。
所谓空城,就是生命物资完全被消耗殆尽的城市,连丧尸都不会光顾了。
“你猜猜看。”
“我不猜——不要老逗我,燕专员。”孟省抿了抿嘴,把下巴埋得更深了些,盯着自己的脚,语调平淡地说。
他的睫毛,真的不像话。
一个在末日里刨食吃的男孩,凭什么能长出这样一副可以挂住露水的睫毛?
垂眼往下看时真是要命,像一句斩钉截铁的拒绝。
长大不知哪个人会晚上躺在他身边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真的不猜?”她把车停稳,发动机的震动消失了。寂静立刻涌了上来,填满城市每一丝缝隙。
孟省看了她一样,又垂下头,不理她。
“哎,既然我们孟省同志这么不好奇,那我就只好说了。”燕光凝沉吟。
孟省抬起头。
“小小年纪别学着大人冷不丁说些直白的话,胸脯没有二两肉,还装一副什么都懂的成熟样子各种暗示,这对吗这对吗,有点孩子样子,等长成一米九长腿大胸美男再说……”燕光凝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孟省微微闭眼,想摆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但没用,最后干脆捂住耳朵,他真听不懂啊。
“说真的,这下说真的,”她哈哈笑,攥住孟省的手露出耳朵,“我下去找宝贝。”
“宝贝,可这里不可能有食物了。”孟省望了望外面的断壁残垣,转头认真地对燕光凝说,他的眼很清澈,瞳仁又亮又润,燕光凝想起了之前看过的书上描述的,“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这是她曾经班上一个女生给她看的,女生暗恋班上那温润的好学生,好学生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可孟省眼里闪烁的是对食物的绝对忠诚。
在孟省的世界里,食物就是最大的宝贝了,人们死去活来,不过是为了一口食物,去偷,去抢,最后,去杀人,吃人,也是那么平常的事。
孟省的世界错了,但孟省是无辜的,他只是一个简单的小孩子,他有什么错?
燕光凝低下头,避开他那双过分冷淡的眼睛。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压缩饼干,像分发圣餐一样,庄重地放进他摊开的手心。
孟省虽然并不饿,但仍把它打开,塞进了嘴里——孟省的生活经验,吃到嘴里的才是自己的,谁知道下一顿时什么时候。
“我在,就不会少你吃的,孟省,你放心好了。”燕光凝言毕,下了车,进了一个低矮建筑。
孟省沉默地盯着建筑的出口,直到燕光凝出来才收回目光,开始盯车载卫星图。
“看,宝贝。”燕光凝拿出了一个纸砖头,红色。
孟省的眉头拧了起来。“……是地图?标着食物仓库的那种?”他只能往这个方向去理解。
“孟省,你知道么?我们是人,”燕光凝又从座位底下摸出几本同样厚实的东西,“人类除了食物还需要其他东西,比如,诗歌,道德,宗教,这些,会让我们真正活得像一个人。”
孟省看着那几块砖头,又看看燕光凝。
他听着那些陌生的词汇从她嘴里一个个蹦出来,像一串串冰冷的子弹。
诗歌、道德、信仰。
白皙的脸渐渐蒙上了一种薄薄的冰霜。
燕光凝总说他“文盲”、“下流”,他不太懂这些词的精确含义,但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而现在,他觉得,她嘴里说的那些能让人变成人的东西,才是真正要命的玩意儿。它们和食物无关,所以,它们就是危险本身。
“所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你想说什么?”
女人翻开其中一本书,上面是一幅幅色调温暖的画,上面有少量的字。
孟省对于字的理解只限于每月的补给布告,会贴在市政大楼前的公交站牌上,一大群人愁眉苦脸地看着,有时候这些字会带来食物,当然大部分时候不会,更别说带来“知识,道德”这类的东西了。
“我之前说过,新约之前,我们……不会在别人不同意的情况下去拿别人的东西,我们除了吃饭,还会做其他的事,进行艺术活动,画画,唱歌,还有很多娱乐活动,人头攒动,很吵,但就是无端地高兴……”燕光凝摸着书本,想描述得生动一点,但那段时间离她也遥远了。
近乎凝固了的粘稠且缓慢的时间浇一座座倾颓的城市,破碎的高楼大厦将土地变得支离,尘埃中总沾着灰蒙蒙的血色,燕光凝有时会抬头看看土地般沉重的天空,她总是不由想:我们现在究竟生活在何处,会有一个如原来那般熙攘的世界藏在云层后吗?
“真的?不偷别人的东西?”孟省凑近燕光凝,提出质疑,仿佛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他是守护真理的斗士。
“很少一部分,但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被教导,要知廉耻,知荣辱,知是非,所以我们都知道偷东西,会被大家讨厌。”
孟省点点头:“我明白了。”
燕光凝心说,你明白什么了你就明白了,要不是你现在精神不稳定得像是亚欧大陆地震带,我还真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其实燕光凝就不适合当向导,她没有那种春风化雨的本事,正相反,她更擅长的是制造风暴,甚至她自己精神状况都不稳定。
只是当时战争日紧,她躺在手术床上问操作人员现在哨兵向导那个最缺,操作人员说是向导。
好吧,向导就向导,于是她就成向导了,燕光凝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学习的,至少今天之前她把向导这一身份执行得很完美。
“你明白什么了,别胡思乱想,先说说你明白什么了。”燕光凝整理好笑容,带着自责的语气解释,手放在胸口,配上一身戎装,异常坚毅可靠。
“燕专员讨厌我,因为我抢东西。”孟省面无表情。
孟省这不讨喜的态度让燕光凝想起她的前任哨兵,青池悠。
不过那人是一个出生在新约之前的文职人员,身上有种旧时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神经质的敏感,虽然有时候会狂躁,但并没有孟省这种后天的暴力凶猛。
最后在科研室被炸死了,不然也不会是“前任哨兵”了。
不过那是政府进行的配对,燕光凝并没有那么难过。
“我不讨厌你,我甚至很羡慕你,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拥有哪些美好的东西,”燕光凝刚吃了措辞不当的亏,“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原意亲近人,就像我带你走那天,开朗一点,我会很开心的,真的,怎么会讨厌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找到你是多么欣喜若狂,你很必要,不然我为什么带你走?”
“是啊,”孟省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我也不明白,燕专员为什么要带我走。您能告诉我吗?”
又来了。又是这种用敬语发起的进攻。
燕光凝举起手:“因为你是幸运儿,虽然现在看起来很糟糕,但以后会好的,我发誓。”
又来了,孟省想,如果幸运儿就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女人抢走,抱一抱再捅一刀,那还真是可喜可贺,与他的乱七八糟的人生相得益彰。
“你昨天讲了一个白蛇报恩的故事。”孟省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我也不是想要你报恩,诶,反正我的本意是好的。”燕光凝放弃辩解。
“我知道,谢谢你,燕专员。”孟省扬起了一个笑脸,眼睛里好像藏了一份比白昼更温存的夜。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讨喜的人,从前街上的人只要看到他都会跑开,就像是躲丧尸,对了,还有丧尸和游兵,他们就更不会喜欢自己了,每天出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会来,母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会在意“沉默得让人心烦”的儿子,他能做的,不过是把抢来的食物放到母亲面前。
燕光凝说,人生平等,就算是不讨喜的他也有向往的权利吧,有改变的资格……吧。
“天地可鉴,我真的没有讨厌你,我会傻到特意去拿几本书奚落你吗?红色的那本叫字典,黄色的是各国童话精编,你有兴趣就读读吧,我讲的很多都在里面,不会可以问我,下一个工作区我教你查字典,”燕光凝启动车,收回刚刚失控的权力,“而且,我没资格奚落你,也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我是在开玩笑,我们有代沟,那天你和那游兵不知道谁赢呢。”
她观察过孟省几天,很多人都怕这个少年的发狠时的暴虐冷厉,见他都绕着走。如果他生活在新约前,应该也会适应得很好吧。
“我可从来没觉得你错了——想活着有错吗?总没错。”
“但以后,不,现在,你可以不用担心生命了,就要……”燕光凝突然感觉跟孟省说这些的自己就是个傻逼,干嘛啊,这个社会化训练非做不可吗?
“哦,对了,你不用特意去改变什么的,生活会让你长大,你也不用特意去迎合我这个奇怪的老阿姨的对于美少年的幻想,阿姨我嘴上挑三拣四,其实都喜欢的很。”用一种更轻佻的语气掩盖窘迫。
这番自我解嘲本应像石头一样沉入水底,但她却感到了急切的情绪,孟省开口了。
“燕专员,你看起来很年轻。”也很漂亮,和那只黑豹一样漂亮。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她做出私人化的评价。
燕光凝瞥了他一眼,随后咧开嘴,露出白牙:“是么?那看来我每天一个小孩没白吃,童男童女果然对驻颜有效果。”
一个测试。一句充满了民俗味的玩笑。
孟省愣住了。他的大脑似乎在飞速处理这个全新的、不属于生存范畴的逻辑。几秒钟后,他的眼角弯了起来。
“那今天吃谁?”
燕光凝抓紧方向盘。
这孩子,他听懂了。他不仅听懂了,还用同样的语法做出回应。
不能沉默太久,她还是笑:“呀,我觉得副驾驶上的小男孩就不错,谁不喜欢又帅又礼貌的乖孩子?等到晚上我悄悄地把他吞到肚子里去,和他的兄弟姐妹作伴。”
那天下午,燕光凝讲了很多东西,孟省安静地听着。
他睡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他睡得很沉,但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细微的、压抑的抽泣声从他喉咙里溢出来。
燕光凝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委屈?
是卸下了防备后的松弛?
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她知道,他以为她睡着了。这份无知,是她此刻能给予他的,最妥帖的温柔。
等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燕光凝才睁开眼。她摸出一个黑色的药瓶,熟练地倒出几粒,干咽下去。
“查询路线。”她的声音沙哑。
“最短路线:沿N109公路,直行2200公里。”
“会不会经过活城?”
“不会,安全。”
“找个经过活城的路。”
“燃料充足,补给充足,无任务,前往活城会产生不必要风险。”
“找——”燕光凝靠在座椅上,不耐地说。
“……重新规划。权重因素已修改。新路线:东行进入七号国道,1935公里后经叶卡捷琳堡,再转入N109公路,387公里。”
“就这个了。”燕光凝切断了通讯,看孟省,小声地嘟囔。
“别再歪脖子树上吊死啊,怎么单纯怎么办啊你,和你在一起久了感觉自己的嘴都兜不住东西了,你啊,快点变成个幸福的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