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春夏
我在火车栈桥的地板上半睡半醒地坐了1天半,回到萨凡纳时已经是1862年3月中旬的一天清晨。
作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我觉得多少应该为车厢里那些被运来的伤兵做点什么,于是也和一个接站的南方军士兵抬着一个昏迷中的伤兵来到了萨凡纳的几处军医院之一,这里是由一座教堂旁边的几座被信徒捐赠的房屋和仓库组成,教堂本身也被用于伤兵救治和临终祈祷活动,这里收治着几十人。
这样的临时军用医院,现在萨凡纳还有好几座。
一些南方军的军官认为萨凡纳作为海港城市,多少还是能获得一些进口的药品,于是比较倾向于把一些伤兵送到这里救治,尽管海运来的药物未必能分配到本地的医院。
我不清楚这座军医院的具体名称,只觉得和我住处不远,在我常去的那座浸礼会教堂处。
这里我看到了一个熟人,救治过斯蒂芬妮的爱尔兰穷白人,海德医生。
他十分疲劳,但仍在认真服务的样子,他看到我后示意我一起到外面去抽袋烟,他好缓缓,我跟他一起出去。
海德医生向我表示:“现在这座医院里什么都缺,什么都不够。开战前大家都认为独立会很容易,英国离不开南方的棉花,很快英国就会介入,会调停,然后法国也会跟随英国一起承认,之后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但现在看来,恐怕未必如此。”
海德医生打量我一眼问我:“对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去你那买东西时,看到店主换成一个可恶的犹太人,你上哪去了?”
我拍拍衣服,也很疲惫地回应道:“我开战后去了两趟英国,才回来。”
海德医生很欣慰的样子,笑了起来:“原来是成了穿越封锁线的勇士啊,那真是值得,以后有空了,我向大家好好介绍一下。”
我和海德医生闲聊完,在附近随意走动放松一下,看了几眼路过的女性护理人员,其中就能看到,林登·约翰逊的妻子,玛莎,她正在用烈酒给一个手臂受伤的士兵冲洗伤口,表现得体贴爱护,主动热情。
我想到斯蒂芬妮能有今天的虚弱,还真是约翰逊和玛莎夫妇要负很大责任,但这本来也是他们的战争,跟我和斯蒂芬妮都无关,他们夫妇只是在帮助他们眼里的自己人而已。
一个穿着修女服装的女人,在我分神时应该是故意来撞了我一下,因为我站在一棵树下,没有挡住任何人的路,她向我道歉的同时做着自我介绍:“对不起,这位先生,我叫莉娜·埃里克,是这附近的修女,来这里做志愿服务,刚听海德医生说,你是跑封锁线的来着?”
我看看她,虽然穿着很保守,但长得很年轻,一双绿眼睛尤其漂亮,把她扶起来说道:“算是吧,你是想要什么东西吗?”
我猜想她应该是希望从我这买点稀缺药品,比如奎宁,去救一下自己的某个相好的。
在雅各布的提点下,这前两次去英国,我确实除了正常的为邦联交易,也给自己购买了一些药品等东西回来,通过雅各布的渠道卖出去赚了一点钱,但我也不方便带太多东西,我自己还得给自己留点。
莉娜并没有表示出这个意思,而只是说先认识一下,询问了我的住处后说,以后她会来拜访的。
我到附近教堂假装祈祷时,遇到了卡特家的4公子查尔斯,他对我说:“你一会儿最好去见见我父亲,他很关心你这次能不能活着回来,霍克船长已经5天前就回来了。”我表示同意,这次遇到了点小波折。
查尔斯也祈祷完了,又对我说:“听说杨基佬已经在里士满附近的半岛集结兵力,又在田纳西打下了两座堡垒,我已经申请调往前线部队了。在萨凡纳军需部接替我的,是个刚刚康复的切洛基族中尉,叫塔克·沃克,你可以主动去拜访一下,以后你这边会和他合作。”
我去卡特庄园见到老卡特先生时,他正焦急地等待我,听完我讲述这次我单独行动的简要经过后,他表示赞许,然后说:“现在时态很紧急,里士满即将受到威胁,你现在还能不能,或者愿不愿意继续出海,执行突破封锁的任务,出发时间就定在3月底。”
我明白,我必须做出肯定的回答才行,这既是回报他的恩情,士为知己者死,也是担心我要是现在就失去利用价值了,会怎么样呢。
听到我肯定回答,卡特先生紧绷的神情才放松下来说:“辛苦你了,你这几天可得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我会派洁琳去照顾你的生活,这样你会轻松很多。对了,你先去睡一觉,别走,后天有个人要来,你得见一下,这件事对你很重要。”
说完卡特先生招呼仆人给我端来一些吃的东西,我也不做多想,现在我脑袋也确实无法做太复杂的思考,赶紧吃完这里准备好的东西,回到我在1楼的预留房间去休息。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2天,我觉得精神有所恢复,但身体还是很累。
期间遇到了几次霍克船长,简单打个招呼就匆匆路过,他看来也是一样累,但毕竟比我早回来,气色已经好多了。
后天的半夜,卡特先生把我领到码头附近一处破旧的仓库里,然后他主动走了出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看起来可能来头不小的人走了过来,他身穿深灰色军装,身材挺拔,目光锐利,语气却低沉而平稳,真是个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有压迫感、难以应付的角色。
他自我介绍是邦联海军的胡克少校,对我一番上下打量后,微笑着缓缓开口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迹,3次穿越海上铁幕,3次归来,其中1次遇到危险,可也没背叛邦联,有人说你是加拿大的土着,但我知道你不是……你的低调倒让我想起某些精明的东方……商人。”
这人话不多,但威胁意味十足,看来我是遇到硬茬子了,我想想在萨凡纳知道我是中国人的一共也不超过5个,但既然是卡特先生介绍的,那自然已经透露过我的底细,看来这位比上次的古尔德·格雷特使还要麻烦。
他见我未做表示,就自己接着往下说:“我很欣赏你的低调,尤其是不张扬,却能干成事,所以……给你个差事如何?”
他掏出一个小信封,上面盖着邦联的火漆印记,递到了我面前,见我没有马上接,他压低声音说:“下次突破封锁后去伦敦,我们的外交官梅森先生在那,和英国人谈事,这封信交给他的助手,摩根·凯普先生,他会给你一封确认收到的回信,你带回来。”
我接过信后,他又拿出一个小木盒子:“这里面有凯普先生的住址和一枚用于你表明身份的铁胸针,到了英国后再打开,用过了就马上销毁。”
虽然这次重用让我大感意外,但如果只是送个信而已,倒也在我这个普通人的能力范围内。
既然有可能成功,那我就抬起头来问他:“那么……回报呢?”
这位少校笑了笑,略带拖延地说:“除了突破封锁的赏金,我再额外加200英镑,等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南方不会忘了你的。作为一个出来混的外乡人,你难道不想要一处自己的土地吗?比如路易斯安那的一处庄园,还有一个合法的名分,不用再这么辛苦的伪装了。”
我向他感谢了邦联对我的信任和礼遇,我将拼死一搏。
但我心里却很明白,我对他们这些美国南方人,只不过是有用的外乡人而已,如果没用了随时可以抛弃。
我心想要是你们打不赢,土地什么的不就成了空谈?
可我现在也别无选择,只能接下。
收好了这次附加任务的东西,我回到了住处,躺下就睡,等醒来了,我想起还得去趟萨凡纳的南方军后勤部报到,真是麻烦。
和塔克·沃克中尉会面后,我也打量起这个人,他自称32岁,是美洲土着的切洛基人,看起来中等身材,皮肤呈红褐色,短黑发扎成小辫,鹰钩鼻,深棕色眼眸透着警惕与疲惫。
军装略旧,左胸佩戴南方军的交叉十字11星军徽,腰间挂一把柯尔特1851海军型左轮手枪和一把骑兵战刀,靴子沾满红土,一条粗糙的假腿在桌子下不时咯吱作响,脖子上挂一串切罗基传统的绿松石项链,藏在衬衫下。
他一只眼睛失明,左腿的小腿被截肢,走动起来十分不便,需要拄着一根长手杖。
在这里美洲土着出身的军官十分少见,我不免感到好奇而想要多了解一下。
塔克中尉自称父亲是白人,母亲是切洛基人,他从小在切洛基人部落中长大,1861年7月邦联积极争取西迁的文明五部族的支持,承诺了在邦联国会中会给与代表权,承认部落主权等,他以个人名义加入了田纳西第20步兵团,由于他家在切洛基人中属于上层,受过良好的白人学校教育,因此被授命领导一个十几人的骑兵侦察队,1861年9月在坎伯兰河谷地带一次侦查战斗中,遭遇北方军的骑兵队,在战斗中负伤,被转送萨凡纳治疗,康复后被重新征召,在萨凡纳当地做军需文职工作。
他对我的梅蒂斯伪装身份产生了一点好感,认为我们二人同为美洲土着,在白人社会中都是外人。
他欣赏我的生存智慧,突破封锁、掩护战俘,但因我对卡特家族的忠诚而保持警惕,怀疑我是否已经完全归化于白人。
我对他表示了自己长期遭到这里白人轻蔑,也对白人有所不满后,他也表示对南方白人抱有深深反感,认为白人对土地的掠夺欲望永无止境。
但他认为北方更虚伪,毕竟《印第安人迁移法案》由北方主导,北方军对土着的屠杀也有更多。
所以他选择为南方军效力以换取家族在保留地的安全,最好能为部落争取更大权益。
他和我一样从不公开质疑南方,而是以冷漠与实用主义掩盖内心矛盾。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穿过萨凡纳街头泥泞的小路,推开了朱莉杂货铺的木门。
阳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柜台上堆放的腌肉和干豆上,空气里混着谷物和潮湿木头的气味。
斯蒂芬妮趟在窗户边的床上,上身披着我上次留下的毛毯,金发柔顺,脸色苍白。
她咳嗽时捂着嘴,胸口急促起伏,咳声低沉,夹杂着喉咙里黏稠的响动,偶尔停下来喘气,瘦弱的手指握紧毯子,像是怕咳嗽把她整个人撕碎。
“主人……”她声音细得像风里的线,挣扎着想抬头,我赶紧摆手让她别动。
这次回得太匆忙,从巴西到牙买加,再到查尔斯顿,停留时间都很短暂,没有空去买别的东西,心里有些愧疚。
我坐在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毯子下的手瘦得像枯枝,凉得刺骨。
她又咳了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丝,眼神却还带着点光,看到我像是安心了些。
斯蒂芬妮很愧疚的对我说,我上次带来的那个英国小女孩索菲亚死了,是死于梅毒,原来我上次走后不久,索菲亚全身起红点,这时索菲亚说起,欧洲有种传说,梅毒病人只要和处女发生性关系就能被治好,而她的处女身就被妈妈卖给了这种得了梅毒的老绅士,过了段时间索菲亚就病死了。
我和索菲亚相处时间很短,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尽管斯蒂芬妮很自责,我还是尽量宽慰她。
我想起在利物浦遇到的阿财和夏莉,对斯蒂芬妮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换个地方生活,到那时你不必再叫我主人,而是我的家人。”
斯蒂芬妮先是愣住了,她好像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敢信,她嘴唇哆嗦,指尖死死抓住毯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您是说,像安东尼和艾丽莎那样吗?可我装不了白人小姐的。”
我紧紧抱住斯蒂芬妮安抚她:“到了外面,你不用装白人小姐,不会有人知道你曾是奴隶,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斯蒂芬妮把整个上身都倚靠在我怀里,微笑着说:“……好,我等你,到时候,我就叫你:莫林。”
我和斯蒂芬妮说话时的余光看见莉娜·埃里克也在房间里,那位绿眼睛的修女穿着灰色长袍,袖口沾了点泥,正低头整理一小篮草药。
她抬头朝我微微一笑,动作自然,像常来这里。
我皱了皱眉,注意到她和朱莉站在柜台边,低声交谈,语气亲密,像老朋友在分享秘密。
“莫林先生,又见面了。”莉娜的声音轻快,带着修女的谦和,但那双绿眼睛打量我时,总让我觉得她在掂量什么。
我点点头,随口应了句,目光转回斯蒂芬妮。
她咳得更厉害了,毯子滑落,露出锁骨尖锐的肩膀。
我正要帮她盖好,朱莉走过来,叹了口气,低声解释:“莉娜是教堂里认识的,她听说斯蒂芬妮病重,主动过来祈祷和帮忙护理。浸信会那边常有教士和修女照顾病人,她是好心。”
我看了莉娜一眼,她正低头摆弄草药,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绳,绳子末端藏在衣领里,似乎系着个不显眼的小饰物,像是木雕或金属。
我没细看,只点了点头,想起西洋人常有这风俗,教士和修女不光传道,还兼着医护的活儿。
以前萨凡纳的浸信会也常派人给穷人送药、包扎伤口,莉娜会来倒不奇怪。
但这白人的教堂里日常宣传的什么:圣经已经写明了白人注定要统治黑人和其他人种,之类的内容,总是让我深感不悦
我坐下陪斯蒂芬妮片刻,她咳嗽稍缓,气息还是不稳,强撑着问我出海的事。
我随口说了几句英国的风浪,避开里约的枪声和查尔斯顿的海战。
她听得很认真,眼睛亮晶晶的,像在想象那些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我没提她的病,也没提卡特的新任务,只说下次回来一定带点好东西。
莉娜这时走到斯蒂芬妮身边,跪下,双手合十,低声念了段祈祷。
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平缓,没浸信会牧师那种激昂的唱诵,也没常见的十字架手势,只是静静地低语,像在和谁私下交谈。
我注意到她祈祷时,手指无意间碰了下衣领里的饰物,露出一角,像是块刻了简朴图案的木牌。
我对基督教不熟,只觉得这仪式和本地浸信会的操作不太一样,少了些夸张的动作,多了点安静的味道。
但我也不信这些,没心思深究,随手把毯子给斯蒂芬妮盖严实了。
朱莉和莉娜又凑到铺子后院,低声聊了几句,语气熟稔。
朱莉偶尔点头,莉娜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胳膊,像在安慰。
我听不清内容,猜可能是草药或医院的事,但莉娜那句“以后会拜访”在我脑子里转了转,总觉得她接近斯蒂芬妮和朱莉没那么简单。
“她们常这样?”我低声问斯蒂芬妮,指了指后院。
她摇摇头,咳嗽着说:“莉娜……这两周常来,带草药,祈祷……挺好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点感激。
我没再追问,只是叮嘱她多盖毯子,别着凉。
离开前,我从怀里掏出几张邦联美元纸币塞给朱莉,算是斯蒂芬妮的伙食费。朱莉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收下了。
莉娜从后院回来,朝我道别,绿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像在说“下次见”。
我推开朱莉杂货铺的木门,踏上萨凡纳街头的泥泞小路,空气里还带着清晨的湿气。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朱莉追了上来,她喘了口气,低声问:“莫林,这次出去……得什么时候回来?而且我听你和斯蒂芬妮说,你会带她离开这里,那为什么不是现在?”
我停下脚步,算了下行程。
伦敦来回,突破北军封锁,路上航行、检查、接头,就算一切顺利,也得花不少时间。
“少说两个月吧,一切顺利也得3个月。”我尽量显得轻松些。
对于朱莉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无奈的回答:“我现在自身难保,还没办法把一个大活人偷出去,就像上次珍妮那个事能成功的原因一样,我需要继续给白人做事,靠时间来积累信任,只有充分博取了白人的欢心,我才能暗地里顺便做一点自己的事。”
朱莉眼睛低垂下去,像在斟酌词句。
她哀婉的叹了口气,声音更轻了:“斯蒂芬妮……可能撑不到那时候了。她现在最大的指望,就是还能看到你回来。可我怕……你真回来了,她可能会因为愿望实现了,短暂恢复正常,然后……突然死去。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愣了一下,我低声说:“我不会怪你的,朱莉。这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她。”话出口,我才觉得心头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朱莉没再说话,只是点点头,转身回了铺子,背影在阳光里显得单薄。
我晃晃悠悠地走向露西的酒吧,吧台后只有玛丽,穿着粗布裙,袖子卷到手肘,正擦拭一只陶杯。
酒吧里几个水手模样的家伙在角落低声聊天,空气里混着麦芽和酸涩的果味。
今天玛丽看来很空,我要了一杯柠檬水加蜂蜜,递过几美分。
她端来杯子,蜂蜜的甜香混着柠檬的酸,喝下去后,我虽还是觉得身体沉重,头脑却清醒了不少。
玛丽倚着吧台,随口说:“露西带我去看望斯蒂芬妮时,有个绿眼睛的修女在那,你碰到了没?她好像对你的挺感兴趣。”
玛丽在吧台里找个凳子坐下,学着斯蒂芬妮的语气,“那修女听斯蒂芬妮说,‘我前年就该死了,遇到那个不是白人的主人才多活了两年。’”
我手指敲了敲杯子,莉娜那双绿眼睛又在我脑子里晃了一下,她在杂货铺的祈祷、藏在衣领里的木牌,还有和朱莉的私语,总让我觉得她不简单。
“露西姐妹呢?放心让你一个人看店?”我岔开话题,问玛丽。
她笑了笑,擦着杯子说:“她们忙着自己酿酒呢,用水果和小麦学着弄。进口的酒少了,可酒吧的生意一点没少。欧文从乡下给她们拉粮食原料,那些小庄园主和自耕农把陈旧发霉的谷物卖过来,露西姐妹就拿来试着酿。”她耸耸肩,“总比没酒卖强。”
我离开露西的酒吧,沿着萨凡纳河边的小路走向码头。
河风夹着咸腥味吹来,码头上堆满了棉花包和木桶,工人们喊着号子搬运货物,几艘船的桅杆在阳光下晃动。
我远远就看到马里诺主管、霍克船长、哈克船长,还有修船工威廉,四人围在青瓷号旁的一堆木料边,声音低沉,语气急促,正紧张地商量3月底的出航计划。
我走近时,马里诺正挥着手,指向一堆刚锯好的木材,嗓门洪亮:“别的跑船商最近想了个法子,棉花外面裹一层木材,出发前朝木头上泼水。湿木材能挡住北军的火箭,保护棉花不烧起来。运到英国,木材还能卖点钱。只要船不烧,船身多几个洞,靠岸后短期修补就行,不耽误航行。”
霍克船长叼着烟斗,皱着眉,吐了口烟圈:“回来时怕是要轻载跑了,尽量快点通过北军的封锁线。货少点,速度快点,可能会丢些东西,但总比整船被扣强。”他的声音粗哑,显得十分疲惫,眼神扫过船壳上还未修好的弹痕。
哈克船长捋了下胡子,脸色阴沉,接话道:“南方军海岸守备的兄弟说,北方军攻打普拉斯基要塞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在泰碧岛修建了重炮阵地,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动手。只能指望那要塞多撑几天,给咱们争取点时间。”他朝河面啐了口唾沫,“北军要是真拿下要塞,我们再回来可就困难了。”
威廉蹲在木料旁,手里拿着一把凿子,点点头:“我明白,尽快照办。木材得挑结实的,钉牢点,泼水的事我来安排。船壳的漏洞我也会提前检查,保证撑到英国。”他的语气干脆,但额头上的汗珠在夕阳下闪光,显然压力不小。
我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计划,挤出点笑,对他们说:“听着办法不错,咱们肯定能成。”声音尽量轻松,免得给他们添负担。
我在码头继续转悠,河风吹得脸有些发凉,我看向远处,安东尼背着步枪,站在一堆木桶旁,正小心翼翼地给艾丽莎戴上一个用月桂树枝编成的头冠,上面插满了紫色和白色的野花。
艾丽莎的栗色头发在花冠下显得柔亮,她笑着转了个圈,裙摆轻摆,像西洋人说的古希腊女神雕像,脸上带着少有的轻松。
看到我走近,艾丽莎朝我挥了挥手,递过来一小束野花,紫白相间,绑着根草绳。“给斯蒂芬妮带去吧,”她声音轻快,眼睛里闪着光。
“让她也高兴高兴。”安东尼站在她身边,拍了拍步枪,朝我点点头,嘴角挂着笑。
我接过花,挤出点笑意,低声说:“祝你们好运。”看着这对情侣的模样,我心头一暖。
我回到自己原来的店铺,发现“东方商行”牌匾没了,换成一块更普通的木牌,“萨凡纳烟草和香料店”。
铺子里货架上多了成捆的烟草、月桂叶、薄荷,还有几筐柠檬,散发着酸涩的清香,全是南方本地能出产的东西,进口的咖啡和糖已经不见踪影。
雅各布从柜台后抬起头,看到我,拿出一个小布包,递过来:“上次你带货的找零。”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件浅蓝色带蕾丝装饰的女士连衣裙,裙摆上细密的针脚透着精致。我有些惊讶,抬头问:“这哪来的?”
雅各布耸耸肩,毫不隐瞒:“别的船长托我卖东西时给的,我顺手留了点好货。这裙子正好适合你那金发小情人,送去让她高兴高兴。在朱莉那私下穿穿,没人会看到。”他凑近了点,低声说:“你要不方便,我帮你送去。”
我把那束野花也塞给他:“我太累了,你帮我送去吧。这些花是艾丽莎给斯蒂芬妮的,一起带过去。”
雅各布点点头,收下花和布包,笑得意味深长:“这种东西需求不大,价格可高得很,干嘛不拿来赚点利润?你下次回来,多带点女士香水,准好卖。”
我离开店铺,朝卡特庄园走去。
街头的梧桐树上,吊着几个黑人,几个民兵在旁边持枪守着,看样应该是抓回来的逃奴。
路人的目光匆匆掠过,没人停下,我低头快步走过,假装没看见。
到了卡特庄园门口,看门的乔伊靠在栅栏边,眼神疲惫。
看到我,他吐了口烟雾,说:“最近杰克可是忙得很,他这种奴隶猎人都被动员起来到处抓逃奴,北军逼近,城里不老实的黑奴多了起来,幸亏黑奴都没有真拿刀枪造反的胆子,我这看门的也休息不好,但也安心些。”
我和他寒暄几句,回到一楼的房间,躺下就想睡,3月底的出海近在眼前,我决定在这屋里待着恢复点力气。
3月末一个阴冷的晚上,青瓷号和百合号再次从萨凡纳河口启航。
码头上的火把摇晃,河风夹着湿气扑面而来,霍克船长低声说:“躲货仓里,北军火箭可不长眼。”
北军封锁线近在眼前,几发火箭划破夜空砸在船身上,火光一闪即灭,湿木材挡住了火焰,没让棉花烧起来。
蒸汽机轰鸣,开足马力冲了过去。
船身晃得厉害,我抓紧木箱,听着甲板上水手的喊声,船壳上几块木板被打穿,但没伤到要害。
青瓷号摇晃着闯出封锁线,百合号紧随其后。
沿途在百慕大短暂停靠,换了块被火箭烧坏的船帆,修补了船身的几处漏洞继续航行。
十几天后,我们顺利抵达伦敦。
泰晤士河的雾气笼罩着码头,我出了海关先到接头点,一家名叫“唐·胡安酒店”的旅店。
我靠着柜台,对前台说说:“来一杯棉花加蔗糖。”前台会意,点点头,压低声音:“这西班牙名字故意取的,掩人耳目。摩根先生住隔壁的豪华酒店,北方眼线多,你得低调。”他安排好房间,又溜进我屋里,提醒我小心行事。
我略一思索,让前台帮我弄件那家酒店洗衣工的衣服,自有主意。
几天后,我换上粗布衬衫,口袋里揣着胡克少校的火漆密信和刻有星环条杠的邦联国旗图案的胸针,混在送洗衣物的工人里,进了摩根先生住宿的酒店。
敲开他房间的门,我低声说:“洗衣服务。”门一开,我迅速递上密信和胸针。
摩根先生愣了一下,抓了把头发,笑了:“你这梅蒂斯人还真有办法,假扮华人洗衣工,毫无破绽。北方间谍成天盯着我和梅森身边的白人,已经有好几个信使在这附近被暗杀了,你不是白人,反倒被忽略了。”他迅速写好回信,塞给我50英镑,算是个人谢礼,收下胸针,说:“胸针我收着吧,你别留痕迹。”
他又问:“你还有别的任务吗?”
我低声回答:“购买1853步枪。”摩根点点头:“那可不便宜。去伦敦武器公司,告诉他们要多少,钱的事让他们找梅森先生。”他又写了封介绍信递给我。
出来后我心里觉得说不出的苦涩,我本来就是华人还用假扮吗?倒是这梅蒂斯人的身份才是伪装的,不过这伪装的久了,我自己都有点信了。
卖掉棉花,购买武器和装船以及通过海关的过程一切顺利,5月初我们准备返航。
霍克从报纸上看到普拉斯基要塞1862年4月上旬被北方军攻陷,脸色阴沉的对船员们说:“这次回萨凡纳,就真是得冒险试试了。”
临走前我溜到伦敦华人区的一家茶馆,要了壶铁观音。
店主是个浙江舟山的老汉,闲来无事,跟我说起:“有个码头传来的故事,前几年,有个叫吴安的中国人,为了逃避中国的战乱而漂洋到这,在烟馆混日子。他救了个叫玛利亚的英国白人女孩,那闺女瘦得像根火柴,偷藏朵雏菊在破裙里,父亲是个酗酒的工人,常打得她遍体鳞伤。吴安用从中国带来的观音像为那个白人闺女祈福,藏她在阁楼,两人虽话不通,却像亲人。可水手听说后闯进来,拖走他女儿又一顿毒打。吴安为了护她,开枪打死了那恶棍,玛利亚也因伤死了。吴安疯了念叨着:这可是我亲都不敢亲的姑娘,居然死在了她亲生父亲手中。吴安也伤心过度而自杀了。”
我看着手中的茶杯,茶香清苦勾起旧日影子。
吴安与玛利亚的故事,有些像我与斯蒂芬妮,霍克船长他估计有3成概率,青瓷号可能在萨凡纳河口被击沉,要真是发生了最坏情况,或许这就是我今生喝的最后一壶茶。
我临行前向老汉致谢,这个故事确实听起来很有意思,这个老汉哈哈一笑说道:“想必这位仁兄,也有遇到了白人姑娘是你的意中人吧,若有缘分,可不要辜负了人家才是。”
青瓷号和百合号从伦敦返航,途经巴哈马时,霍克船长下令:“砍掉所有桅杆,拆成小块备用,多装些煤。接下来全靠蒸汽机,风帆盖在货物上。这次要和百合号两艘船并行,分散北方军的注意力。”
1862年5月末的一个夜晚,萨凡纳河口笼罩在浓雾里,两艘船低鸣着蒸汽机,快速驶过河口海面。
北方军的火箭刺破黑暗,几发榴弹在空中爆炸时的火光把黑夜照亮如白昼。
我想起小时候中国过年的爆竹,但民间的土制鞭炮从未如此明亮和壮观。
随着周围水柱越来越多,船身剧烈摇晃,甲板被炸出几个洞,海水涌进货仓。
船员们用水桶从海里提水,排成人链,拼命往盖着货物的风帆上泼水,防止火势蔓延。
木屑和铁片横飞,我的宽檐帽子和黑色呢子大衣挡住了几块尖锐的木头碎块和小铁片,身上还是被榴弹抛洒的弹片划出几道血痕,双眼在爆炸火光中感到短暂失明。
在北方军密集的炮火下,船开始漏水,倾斜得厉害,船员们都在叫骂着,或对上帝拯救的祈求着,大家一边往货物上泼水,一边用木块填补船壳的缺口,有人拿桶往外舀轮机舱里的积水,有人用绳子绑住松动的货物。
我咬着牙跟着人链传递水桶,手掌磨得生疼。
北军的炮火持续了约10分钟,蒸汽机轰鸣声和爆炸声混在一起,像要把船撕碎。
终于,青瓷号和百合号跌跌撞撞冲出封锁线,进入了南方军控制下的萨凡纳河段。
第二天清晨,盘点货物时,马里诺脸色阴沉:两艘船在英国装载的1万支1853恩菲尔德步枪,只剩约5000支,100吨铁轨剩60吨,其他货物如药品,布料也有不同程度损失。
青瓷号和百合号的船壳满是大洞,蒸汽机在萨凡纳无法大修而只能报废。
马里诺看看这两艘船叹道:“能带回这些,已经是命大。”船员死伤多人,活下来的个个带伤,哈克的左臂缠着血污的布条,霍克的脸上多了道划痕。
我摸了摸大衣上的破洞,低头看看帽子上的裂口,庆幸自己没受重伤。
船员们聚在一起议论,都说霍克和哈克两位船长尽力了,北军的炮火太猛。
几艘小船试图拖曳两艘船到上游沙滩上搁浅,从而拆下还能使用的部件。
卡特先生来到码头拄着拐杖,目光扫过破损的货箱和船壳。他听完马里诺的回报,乐观的说道:“这损失还能接受,能运回一点是一点。”
他转向我语气缓和:“莫林,南方的代理人现在有少数战死海上,和在中立国港口被刺杀的,还有几个感到畏惧和与船长一起贪掉物资而不再回来的,你还能回来,我会向市议会申请一份感谢书,表彰你的功劳,希望你别因为这两次的危险退缩。”
我做了肯定的回应,我对南方的自由事业本身,毫无兴趣,还有些玩味的好奇他们的自由事业,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如果忠于卡特先生个人,则符合中国传统的忠于君主,为我的行动找到了心里支持,但以后会不会遇到宋江征方腊以后的情况呢。
卡特走过去拍了拍霍克和哈克的肩膀,安抚道:“今晚跟我去参加场舞会,提振士气。你们挑战了北军的海上铁壁,如同牧羊少年大卫打败了巨人歌利亚。普拉斯基要塞丢了,主航道被封死,每艘回来的船都是南方的希望。你们是英雄,得宣扬出去!”霍克放下烟斗稍微笑了笑,哈克揉了揉缠着布条的手臂,也微笑一下。
卡特又挥手邀所有幸存船员去酒吧喝一杯,地点是城里一间只对白人开放的酒吧,木门上挂着“迪克西之家”的招牌。
我跟着进去,算是卡特的“特殊优待”。
酒吧里烟雾缭绕,迪克西们围着桌子高谈阔论,杯子撞得叮当响。
见我坐下,周围的目光像枪弹扫来,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这红番算什么英雄?不过是跟船跑的老鼠。”我低头盯着酒杯,杯里的倒影模糊不清。
卡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里的环境让我并不喜欢。
我一仰头喝完,推说太累,先走一步。
卡特点点头,叮嘱我好好休息。
我走出酒吧,穿过几道街,凭通行证进入南方军军需处,院子里堆满弹药箱,空气里混着火药和马粪味。
这里的邦联军人比酒吧的迪克西态度好得多,战争时期军人讲求结果和实用,出身之类的要靠后一些,从几个白人官兵的窃窃私语中我能听出,如果和平时期,一个切洛基人是无法坐在这里指派白人做事的。
塔克中尉靠在桌边,翻着货物清单,皱眉道:“步枪少了半数,铁轨损失4成。不过能带回这些,总比没有好。”他没责怪我,这让我稍感到放松。
我想起自己刚刚还在酒吧被人称作是船舱里的老鼠来着,便随口说起此事,塔克中尉听后说:“他们看我也是半个野人,可战场上的枪弹,不会因为你是白人而停在半空中。”
对我感到有些信任后,他还说起了,他在1830年代末出生于佐治亚州的切罗基人部落,童年经历“血泪之路”,美国派兵强迫文明五部族西迁,他的父母被迫迁徙至俄克拉荷马,途中失去祖母与弟弟。
父亲常讲述白人军队在驱逐时的暴行,美军士兵抢夺牲畜,焚烧房屋,母亲则教他切洛基语言与传统,绿松石是星空的碎片,象征保护。
塔克中尉还不无感慨的说:“我小时候看到白人军队烧了我的家,我就知道,土地只能用鲜血来守护。”
我心里为之一震,想到这20多年来朝廷和洋人的多次战争,感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敲开门,胡克少校坐在桌后,假装看报,报纸遮住半张脸。
我把摩根先生的回信递过去,他连眼都没抬,随手扔出一个钱袋和一把短剑,报纸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拿去,留个纪念。”
我捡起短剑,剑身上刻着“看不见的服务”,邦联的星环条杠徽章也刻在剑鞘上。
这种量产的跑船纪念品,船员人手一份,有的是勺子,有的是纪念币,算不上稀罕。
我穿过萨凡纳街头,来到朱莉的杂货铺,斯蒂芬妮坐在窗台边,金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她比我上次看到她时,还要虚弱的多,现在挣扎着动几下,对她都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她看到我,眼神一亮,像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样,躲闪又带着期待,但随即咳出一大口鲜血,猩红的血迹溅在毯子上,让我感到一阵心痛。
朱莉两个月前的话在我脑子里回荡“她可能会短暂恢复,然后突然死去。”
我坐在她身边,强压住喉咙的酸涩,从她身边的柜子里找出那件浅蓝色蕾丝连衣裙。我轻声说:“穿上吧,漂漂亮亮的。”
露西听说我回来了,和佐伊姐妹也带着玛丽和她的两个女儿来看望斯蒂芬妮,玛丽也只是紧握着斯蒂芬妮的一只手试图有所安慰,可一样无法说出什么。
她摇摇头,想拒绝,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起来,玛丽和露西帮她换上裙子,动作小心得像怕碰碎瓷器。
蓝色衬得她更瘦弱,像是风一吹就散。
她还把那块白玉的吊坠拿出来告诉我:“我一直留着,每天都看。”
我打开小铁盒里她的小相片:“你的模样,我也天天看。”
我忽然想起来,掏出一条银项链,吊坠镶着一小块苏格兰棕色水晶,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暖光。
我给她戴上,链子凉得她微微一颤,还有一条白色的丝绸的头巾,这是我这次在伦敦给她买的,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这两个小东西和我一起躲过了在海上被撕碎的可能。
我又拿出那枚金戒指,上次她不肯收,这次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套在她无名指上,低声说:“不许再拒绝。你要高兴一点。”她没说话,眼神湿润,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咳嗽却又让她皱紧了眉。
斯蒂芬妮靠在我肩上,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我跟主人过的这两年……比过去十几年都好……都开心……,我满足了。”她没提死后的事,没留遗言,只有这句轻得像风的话。
我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只是紧紧抱住她,渴望能留住那点微弱的温度。
朱莉站在一旁,红着眼眶,低声说:“我去请莉娜。”
不一会儿,莉娜推门进来,她跪在斯蒂芬妮身旁,双手合十,低声念起祈祷,语调轻缓,像涓涓流水,安静内敛,我不信这些,但没阻止,斯蒂芬妮的手在我掌心滑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斯蒂芬妮的咳嗽渐渐停了,呼吸越来越浅,身体在我怀里慢慢失去温度,像一朵花在无声凋落。
我低头看着她,蓝色裙摆散在床垫上,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水晶项链映着她闭上的眼。
我没动,抱着她,直到朱莉轻碰我的肩,低声说:“她走了。”
天色微亮,萨凡纳的街道笼罩在晨雾里,空气湿冷,夹着泥土和海腥味。
莉娜站在朱莉杂货铺门口,绿眼睛低垂,语气轻缓:“我找了教堂的人来。”
不一会儿,两个修士推门进来,穿着褪色的黑袍,抬着一口小而粗糙的棺材,木板上还有未刨平的毛刺。
他们默默将斯蒂芬妮的遗体安置进去,蓝色裙摆和丝绸头巾在棺木里显得格格不入,水晶项链闪着微光,像她最后的光泽。
我掏出几美分递过去,低声说:“谢谢。”修士点点头,没多话,转身离开。
朱莉帮我找来一辆双轮推车,车板吱吱作响。
我和朱莉一起将棺木抬上去,用绳子绑紧。
朱莉红着眼眶,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没说话。
我独自推着车穿过街道,来到劳雷尔格罗夫墓地南区的入口,铁栅栏锈迹斑斑,墓碑零星散布,杂草丛生。
我看到了安东尼,他背着步枪,站在一棵橡树下,脸色灰暗,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
他看到我,勉强扯了下嘴角,低声说:“艾丽莎也死了……跟斯蒂芬妮差不多同一天。新奥尔良4月被北军占了,怀特那个奴隶贩子逃到萨凡纳,在同伙的支持下翻出旧案,要重审艾丽莎的逃奴案,艾丽莎再次被抓进监狱,绝望之下……自杀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看向安东尼,轻声提议:“把她们埋在一起吧。斯蒂芬妮和艾丽莎,生前像姐妹,死后也该一起同眠。”安东尼点点头,眼中泛起红丝,没再说话。
我们两人选了块背风的空地,旁边有几棵月桂树和一棵小松树,正是之前斯蒂芬妮给自己选好的埋身之地。
两口棺木并排放入坑里,斯蒂芬妮的棺材小而粗糙,艾丽莎的也一样只是多了一块裹布。
泥土一铲铲盖上去,墓地静得只剩风声。
我在斯蒂芬妮的墓前按照中国的习惯为她守灵了3天,在这3天里,除了去把斯蒂芬妮喜欢和用过的东西拿来和她陪葬,那个播放茉莉花的八音盒,她睡过的毯子,曾挂在她脖子上那个带铃铛的项圈,等等这些东西,我只留下了那个有着她相片的小铁盒,和她弹过的那台钢琴,那架钢琴不属于我,却像个无铭的牌位放在我房间里。
此外的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一遍一遍回忆我们的相处,每一个细节都值得我仔细的回味,我永远失去了在这片陌生土地上我唯一还在乎的东西,我的灵魂已经随她而去了,我是谁?
是那个曾发誓会忠君爱国的中国书生,上海洋行的雇员,是叫朗德·莫林的梅蒂斯人,是邦联的军火采购代理人,还是邦联海军的红茶弗朗西斯。
我不知道,但也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代号后面的人,已经死了。
自从失去和故国的联系,我现在又失去了我唯一在异国的家人。
我不能哭出来,为奴隶的死而哭在这里是很奇怪的事,在白人眼里,斯蒂芬妮只不过是一个会呼吸的布娃娃,一个会跳舞的锡小人。
我想过要和她说:“等战争结束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回中国。”可我却不能说出口。
我想起她的生前最后的那句话,忽然明白,那不是情话,而是收据。
她收下了我给她的糖块,布垫,八音盒,每一次轻一点的责打。
她也为此交付给了我,她的身体,温顺,假哭,假笑,一声声甜腻的主人,直到生命的最后她把账结清。
我们都没有挑战制度的勇气,我们始终被社会身份牢固的束缚在自己的角色,我给她的不是爱情,而是暂时的宽容与收留,她回报我的也非忠贞,而是不哭到惹我厌烦,不抗拒我对她的肉欲。
而我对邦联也无忠诚,我非白人的身份困境让我在这场战争中,无论为邦联立下什么功绩,得到的都不是成功的喜悦,而是暂时不会被白人主流抛弃的缓刑通知。
而这境遇和斯蒂芬妮是何其的相似,我不是勇闯魔窟的游侠,我们只是挤在一起取暖的两个弱者,任何小小的危机都在证明我保护不了她,在规则的边缘我们互相试探着,像可又不是的情感互动。
3天后,马里诺来墓地找我,他没有多打扰我,只是简单的告诉我,塔克中尉来找我了,我还有事要做。
是啊我没时间悲痛,工作还得继续。
在我从墓园向外走的时候,我又路过了约翰逊·林登的墓地,看见玛莎夫人把一束白菊花放在约翰逊的墓前,她对着墓碑说:“亲爱的,你为南方而死,我为你而活。”
在我打算径直走过去时,玛莎夫人突然叫住了我:“这位先生……我听海德医生说:你是梅蒂斯人,但也是冒险穿越封锁线的朋友。你和我丈夫一样,都是直面北方军炮火的勇士,尤其你最近乘船硬闯回来的事情,我在舞会上听两位船长说了,在舞会上他们提起了每一个船员的名字,其中就有你,莫林。”
很少有白人女性主动和我打招呼,她们对我要么傲慢无礼,要么视若无睹,玛莎这次叫住我让我完全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只见玛莎夫人越说越激动,动情的留下眼泪,脱下手套,把手指上的戒指摘下来,强行塞进我手里,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说:“我今天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请你收下这个,这是约翰逊送我的结婚戒指,请你务必要带着它,到伦敦去也好,到巴黎去也好,用它为南方多换几支步枪也行,几发炮弹也行,只要是能用来杀北方佬的东西都行,莫林先生,拜托了,你的功绩可能无人知晓,但你和我们一起为之奋斗的自由事业,将万世荣光。”
我继续呆立在原地,看着玛莎夫人在她的黑人女仆搀扶下越走越远,当我伸开手查看她给我的那枚戒指,是金的,就和我陪葬给斯蒂芬妮的那枚一样,大小也差不多,可我隐约觉得玛莎夫人给我的这枚戒指正在向外渗血。
中午,我回到住处,现在叫:萨凡纳烟草和香料店的地方。塔克中尉已经在那等我,他正和雅各布闲聊,顺便买点东西。
塔克看到我,和我攀谈起来说:“邦联会赔偿卡特先生的损失。青瓷号和百合号没了,但巴哈马的拿骚港已经备好新船:80吨级的跑封锁船,英国造,通体漆黑,新式低压锅炉,低矮烟囱,螺旋桨推进,船舷内收,船身狭长,货仓内置,外包铁皮,先进得很。你们团队限两艘,但得先把一船棉花运到巴哈马的拿骚港才能提船。”
我沉思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出发?”塔克耸耸肩:“越快越好,卡特会安排。”
傍晚,霍克船长也找上门,脸上的伤痕还没淡,语气粗哑:“有艘100吨的商船能用,卡特先生从奥古斯塔买的。这是一艘单桅杆风帆和两侧明轮运输船,船比较老,如果晚上利用芦苇丛掩护,把棉花送到拿骚,就能换新船。你有啥办法?”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100吨的商船目标也不小,揉了揉太阳穴说:“暂时没有,给我点时间想想。”
霍克船长说:“别拖太久,我们7月份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反问一句:“说起来,你是船长,怎么行动,应该是以你为主才对。”
霍克船长有些尴尬的苦笑了:“是啊,正常来说是这样,但我也被北方军的炮弹炸糊涂了,我也没想好有啥思路,才来问你,你偷出珍妮,还有上次送信那个事,让我觉得你鬼点子应该挺多的。”
我摇摇头:“这种反常规操作1,2次还行,用多了就会被识破的。”
哈克船长不知何时也过来凑个热闹搭话说:“多了不用,一次就行,只要我们有办法,去成一次拿骚港。我听码头的其他船长说,那种跑船专用船确实很靠谱,吃水也浅,随便一个芦苇丛都能进去。何况萨凡纳自从河口的普拉斯基要塞被攻下后,北方军就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了,可见对这里关注度有限,并不会在主航道以外布置重兵才对。只要我们能想办法用手头的船跑出去一次,之后的就都是技术活了。”
我和两位船长开始走访附近渔民和南方军萨凡纳各个守军据点,我现在能做到就是尽量的搜集和汇总,并筛选出有用的信息,我希望了解附近地形,河流走向,北方军的兵力部署等,邦联海陆军和萨凡纳居民都配合度很高,他们都在有所期待,卡特先生也送来一些比较粗略零散的情报,北方军中不乏南方同情者,我一边好好休息,一边尽力分析对比所有能掌握的信息。
1862年夏
6月中旬的1天晚上,我正关门后准备休息,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莉娜的声音,她请求我让她进去躲一下,我打开门看到她穿着那身修女袍,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我以为她是被哪个醉鬼骚扰了,就允许她进来,到仓库里货品堆后面躲起来。
不一会儿又有3个南方军的士兵来敲门,他们说正在追捕一个人,要搜查一下我这,我不好阻拦,就让他们进来看看,2个南方军士兵在前厅后院到处看看,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一个领头的人,看到柜台上放着的萨凡纳市议会感谢书:“表彰朗德·莫林,参与为邦联运来5000支步枪所做出的的贡献”
他态度尊敬的上前和我握手:“你是跑船的吧,谢谢你为我们的自由事业送来物资。”
我于是问起:“你们要追捕的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
这个领头的南方军士兵对我放下戒心说:“是个修女,她穿的很严实,没人看清她的长相,身高约6英尺(1.83米),长得比一般女人高,她在军医院和伤兵套话时,被人发现了她其实是贵格会信徒,贵格会都是一帮不尊重私人财产权,想要废除黑奴制的疯子,那个伤兵用火堆里的一根柴火,在这个修女的袍子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做标记,报告给了我们,别人好像叫她莉娜·埃里克。”
我听后严肃的表示:“如果我发现了她的踪迹,一定报告给你们。”
等这几个南方军士兵走后,我叫出了莉娜,她在一堆装满了烟草和月桂叶的袋子后面瑟瑟发抖。
我告诉莉娜她暂时安全了,可以走了。
可莉娜不但不走,还提出她以后要住在我这,让我保护她,我注意到她的修女袍背后确实有个三角形的火烧过的痕迹。
我重新确定一遍门窗已经关好,拉着莉娜走进店铺后院我的卧室里,油灯在桌上摇晃,影子晃得人心烦。
我盯着她,郑重的说:“看在斯蒂芬妮的份上,给你半个小时说服我,为啥要保护你?你能给我啥?超过半个小时,你就滚,不然我把你交给南方军。我可不想掺和你们这些事。”
莉娜站在床边,绿眼睛在灯火下闪了闪,语气急促:“贵格会相信基督教义,人人平等。奴隶制是罪恶,我们反奴隶制是为了正义。”
她停下了观察我的反应,声音低下去,“你不也希望公平吗?”
我冷笑,摇了摇头:“如果白人真心善良,咋只解放黑人,却把美洲土着赶得没影?你们那套平等,听着好听,干的事不都挑着人来?”
她的说辞在我这儿像风吹过,半点没能让我听进去。
而且我和中国很多人一样,都比较反感基督教的传教士,洋人一面捧着圣经宣扬博爱,平等,善良,一面打进中国索要土地和金银,到处破坏劫掠,可见这洋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上帝真的只庇护白人,那中国人为何要信?
如果上帝果真善良仁慈,为何纵容白人的种种恶行?
莉娜皱眉换了个角度:“我听说你帮过个叫珍妮的小女奴逃亡,还想给斯蒂芬妮自由?”
我点头:“有这回事。但那是我的事,不代表我对你们废奴的玩意儿感兴趣。”心头却咯噔一下,她咋知道珍妮的?
她没停,声音更快了:“你是中国人,在这儿受尽白人歧视,心里不憋屈?加入我们,反抗这不公!”
我火气上来了,往前一步,低吼:“中国人贩过黑奴?抽过鞭子逼他们摘棉花吗?你们解放黑奴,跟我啥关系?你们啥时候对中国人友好了?还有,你从哪知道珍妮的事?敢泄露出去,我先弄死你!”
莉娜退了半步,咬了咬唇,沉默片刻,换了语气:“我能跟萨凡纳河口的北方海军联系,拿到他们的巡逻计划表,让你的船安全通过。但你得每次航行带几个黑奴逃亡,送到中间岛屿,北军会接人。”
我挑了挑眉,靠在椅子上:“这理由还行。但我也有别的渠道弄北军的动向,保护你风险太大,值不值还得掂量。你的时间可不多了。”油灯的火苗跳了跳,影子拉长。
莉娜低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可以做你的情妇,陪着你,给你……屋里服务。”
我愣了下,玩味地打量她,嘴角动了动:“你以前给人做过情妇?说实话,我就考虑。”
她眼帘垂下,声音更低:“做过。因为穷,不同意就会被辞退。”
我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必对你手下留情了。”灯火晃了晃,房间里静得只剩呼吸声。
我盯着她的绿眼睛,压低声音:“你从哪知道我帮过珍妮的?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谁告诉你来找我的?”珍妮的事只有少数人晓得,霍克和哈克都不该多嘴,这女人要么情报网深得吓人,要么有人故意放风。
莉娜的绿眼睛看我有些慌乱说:“前两天卡特家的舞会上,我假装跑船者家属,混进去套话。认识了霍克船长和哈克船长,他们喝了点酒,聊起你的事——说你帮过个叫珍妮的女奴,还提到你的中国血统。哈克听我口音,识破我是加拿大贵格会教徒,但他没声张。”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们说如果我遇到麻烦,可以来求你。你在萨凡纳有稳定住处,能当安全屋。他们居无定所,没法给我庇护。但他们也说,要是我求你失败,他们不会承认认识我。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
她说着,眼眶红了,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肩膀微微抖,像个吓坏的孩子。
这个女人干着废奴还是间谍的危险勾当,却哭得这么单纯,我心头一震,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的烦躁。
我冷笑:“霍克和哈克嘴这么松?以前做过你的恩客吧,还是你套话套得巧?一个贵格会修女,跑舞会装家属,胆子不小啊。你哭也没用。我还没决定保不保你,半个小时快到了。”
我心头有点松动,她哭的挺美的,像斯蒂芬妮当初给我的感觉,但我还没打算松口,盯着她的绿眼睛说:“我同意延长时间,但你得把你的身世和动机说清楚,讲明白为啥干这事。我听完再告诉你我的决定。”
莉娜抬起头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我今年20岁,我父亲是瑞典商人,母亲是加拿大易洛魁保留地的部落民。父亲用钱包养了我母亲,生下我。13岁那年,他扔下我们母女,回北欧去了。一夜之间,我们没了依靠,穷得连玉米都买不起。母亲因为这段过去,被部落看成耻辱,勉强让我们留下,但人人冷眼。白人更瞧不起我们,我们母女俩在白人世界也活不下去。”
她声音有点抖:“母亲送我去贵格会在保留地开的学校,学宗教、识字,希望我能嫁个好人,过安稳日子。可部落酋长讨厌贵格会,觉得他们扰乱传统,表面接受,暗地戒备。后来听说美国打仗,贵格会招募志愿者潜入南方做废奴工作。他们的人找到我,说如果我同意,他们每年给我母亲一笔津贴,够她活下去。我没得选,就来了。”
她低头,袍子上的泥点在灯火下更显狼狈:“先在北方贵格会做事,学怎么套话、藏身份。萨凡纳没人敢来,太危险,他们就派我过来。我就是个没人要的杂种,干这活儿也是为了我母亲。”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绿眼睛的睫毛上挂上了几个泪珠。
我盯着她,原本以为她是个老练的间谍,结果跟我一样,是个随时能被舍弃的炮灰。
这让我对她生出点同情,但同情归同情,没多到替她赌命的地步。
我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说:“你这故事挺惨,但我还没决定保不保你,风险太高,我得再想想。”
莉娜咬着唇,没再说话。油灯的火苗跳了跳,卧室里静得只剩窗外传来的海风声。
我想到刚才进来的南方军士兵说,没人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只有衣服被人标记了,如果给她换个衣服,把这身修女的打扮给烧掉,不就行了吗,再说她都答应给我做情妇,我想进一步让她给我做女奴,应该也行。
于是我轻浮的对她说:“你看这样如何,你给我做女奴吧,要陪我上床,你要同意就留下,觉得不能接受,现在就走。”
莉娜听后落寞的说:“要是没别的办法,那我也不反对。”
我看了她一眼说:“最后一个疑问。你说你是易洛魁人,怎么证明?”我的语气平静,带点试探,手指在她肩上轻轻敲了下,像在提醒她别耍花招。
莉娜绿眼睛闪了下,没急着答。
她从袍子内袋里掏出一小块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个拇指大的木雕吊坠,雕工粗糙,像个蹲坐的狼,背面刻着几道弯曲的线,像是树枝或河流。
她低声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易洛魁莫霍克族的狼氏族标记。每个孩子出生,族里都会给个这样的木雕,代表归属。我13岁被父亲扔下后,母亲让我带着它,说是族里的根,哪怕白人瞧不起,族人也冷眼,这东西证明我血统。”
我接过木雕,翻来覆去瞧。
木头磨得光滑,狼的眼睛点着黑漆,线条虽糙,却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这东西看着确实有点意思,我完全不了解易洛魁人,只是听哈克船长说起过加拿大有这么一帮美洲原住民,于是我盯着她:“这玩意儿谁都能编个故事。你还有啥能让我信的?”
莉娜咬了咬唇,指着左臂内侧一块浅褐色的胎记,形状像半片叶子,低声说:“母亲说,这是我们氏族的记号,狼氏族的女人多有这种胎记,族里叫‘森林的吻’。不算啥稀奇的证明,但……我没撒谎。”她抬起头,眼神真得像在剖白,“我……求你,我跟你一样,族里不要,白人不要,贵格会拿我当棋子。你要不信,我也没别的法子了。”
我盯着那胎记,油灯下确实像片模糊的叶子,瞧不出造假。她的语气没破绽,木雕和胎记加一块,八成是真的。
我哼了一声,把木雕扔回她手里,淡淡地说:“行,算你过了。但别给我玩花样,对了莉娜不是你的真名吧,你跟说实话。”
莉娜有些安下心来,觉得我应该不会赶她走了:“我叫阿妮塔,妈妈给取的名字,意思是星辰。莉娜是来之前贵格会的人给取的,他们说取个白人的名字,才好混进来,告诉我不要跟人说易洛魁名字,我长得像白人,只要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总该留下我了吧。”
莉娜,也许现在应该叫阿妮塔才对,脸上突然有些俏皮的说:“从现在起,你必须得保护我,还得养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沉声说:“以后你叫米娅,是黑白混血的女奴。你母亲是个黑奴,在佐治亚的种植园长大,从小被卖了好几次,不记得自己父母的名字。有人问起来,别说错了。”
我盯着她的绿眼睛看了一会儿:“你的木雕,我先替你收好,别给外人瞧见。”
阿妮塔——不,米娅——抬起头,绿眼睛闪了下,嘴角微微扯了点笑,她低声说:“好,米娅,我记住了。”
她摇晃了一下脑袋抬头问:“我给你看了木头狼头,你是中国人,有啥给我看看?”
我挑了挑眉,没想到她会反问,随口问:“白人咋跟你说中国的?”
米娅低头想了想,低声说:“白人说,中国人都是黄皮肤,眯眯眼,留长辫子,吃米饭,住泥巴房子,街上全是鸦片烟馆,女人裹小脚,走路摇摇晃晃。他们还说……中国人狡猾,干活卖力但不老实,啥都偷。”她说到最后,声音低下去,像怕惹我生气。
我冷笑一声,淡淡的说:“白人也说你们易洛魁人是野蛮人,整天光着身子在林子里跑,拿斧子砍人脑袋,喝人血,晚上围着火堆跳舞,崇拜树和石头,连字都不会写。”
我哼了一声,转身走到床头,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青花瓷小花瓶,瓶身绘着荷叶和莲花,釉色在油灯下泛着柔光。
我递到她面前,慢悠悠地说:“中国就是能做出这东西的地方,这是景德镇烧的,我从中国带来的。你小心,别打碎了。”
米娅接过花瓶,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瓶口,绿眼睛瞪大,像是头一回见这玩意。
她低声说:“好漂亮……像画在水里。”她抬头看我,嘴角扬了点,“你真是中国人?这瓶子比白人的瓷盘好看多了。”
我让米娅先在我屋里的小床上休息一晚上,明天考虑怎么安排她,心想有这么个女人在身边也挺好的,起码是个暖床的玩物,至于她说的能获得北方军内部信息,还得经过验证才行。
第二天早上,我为了烧掉米娅的修女袍还和她进行了一番拉扯。
她视那件袍子为信仰的象征,紧紧抓着不放,绿眼睛瞪得像受惊的鹿,带着几分倔强。
我冷冷地盯着她,沉声说:“只有烧了这袍子,南方军才认不出你。你想活命,就别犯傻。”
米娅咬着唇,泪光在眼里打转,终于松了手。
我一把抢过袍子,扔进后院的灶台里,她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火光,亚麻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冷白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瓷器般的质感,像个不该出现在这泥泞城市的精灵。
我扔给她一件这里女奴穿的旧裙子,灰蓝色,袖口有些磨损,叮嘱她:“从今往后光脚走路,头发别扎得太整齐。”米娅接过裙子,站在院子里换衣服时,背过身,肩膀微微颤抖,像是羞耻和愤怒交织。
她低声抗议:“你烧我的袍子,还让我光脚,摆明了是想看我换衣服,想羞辱我。”
我没理她,递给她一碗玉米粥和两个烤土豆,淡淡地说:“跪下吃完。”米娅瞪了我一眼,绿眼睛里燃着火,但最终还是屈膝跪下,拿着一把木勺子慢慢吃了起来,动作僵硬,像在压抑心里的不甘。
我出门去码头找来了奴隶猎人杰克,让他帮我补一份奴隶买卖合同。
米娅的“交易”太匆忙,卖她的“主人”早没了踪影,我得把文书弄齐全,免得日后麻烦。
我简单说了米娅的事,杰克看了看米娅,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吐了口烟雾:“她那身白皮和亚麻色头发,太显眼,萨凡纳没几个黑奴长这样。想让她彻底安全,得把她扮成黑人。核桃汁是个好法子,煮浓了抹在脸上、手上,能把皮肤染成棕黑色,几天不褪。头发也得弄乱,用墨水染成黑色,用点炭灰抹上,远远看像黑人的卷发。裙子别太干净,破点烂点才像真的。”
我点点头,记下这法子。
核桃汁在萨凡纳不难弄,码头附近的渔民常用来染渔网,找点不费事。
杰克一直和朱莉关系十分密切,他愿意帮忙应该也是早就看穿了米娅的身份和我的用意。
杰克又凑近了点,压低声音:“对了,我这刚遇到一个田纳西来的女难民,叫莉莉,19岁,栗色头发,眼睛也是棕色的,模样挺俊,就是瘦得像根木头。她家是田纳西的小种植园主,父亲和几个兄长都加入南方军,在跟北方军的战斗中死了。北方军打赢后,把她家产抢光,土地没收了。她跟着姨妈混在难民潮里,先逃到亚特兰大,又跟着难民从亚特兰大到萨凡纳,投奔乡下的二姨家。二姨夫也当兵打仗去了,家里就剩老弱。结果没过几天好日子,一伙白人逃兵袭击了她二姨家,把她姨妈和二姨打死了,财产也被抢光。莉莉好不容易逃出来,附近没认识的人,没地方去,只好到镇上偷东西吃,被店主打得鼻青脸肿,差点没命。昨天被我碰上,她哭着求我给介绍个活儿,说啥都愿意干。”
我表示很有兴趣,杰克嘿嘿一笑:“莉莉这白人姑娘,虽然家破人亡,瘦得像根火柴,肯给你当个短期女仆,多少是看在你跑封锁线的份上,不然多少钱也请不来。”
我抻了个懒腰,北军的炮火还在脑子里炸响,身上每根骨头都像散了架。
强迫她干活?
没那心思,也不敢。
白人姑娘再落魄,也是白人,别把她惹急了上迪克西那告我黑状就好,况且,有个女仆烧饭洗衣,我能省点力气总比没有要好,我得歇上半个月,才能再去考虑其他。
“让她来吧。”我淡淡地说,心里感到一丝虚荣,一个白人姑娘给我当女仆,萨凡纳的穷白人们怕是想都不敢想。
说完这些杰克狡猾的嘿嘿一笑,对我说:“实话实说,这个米娅不是你买来,而是你收留的吧,朱莉跟我说过她的事,说这个傻丫头自尊心强,不肯轻易向人屈服,你要把她哄上床,可得花点时间,你越着急,她越跟你对着干。”
有了杰克给做的这份奴隶买卖契约,再把米娅涂抹装扮的像个黑女人,我在腰间挂着胡克少校给的那把跑船者纪念短剑,一路畅通无阻的领着米娅来到萨凡纳的市政厅,顺利给她做了奴隶财产登记和公证存档。
途中遇到的民兵和南方军官兵对我纷纷放行,有的态度还很尊敬。
想起我刚来萨凡纳时总是被民兵无端盘查,如今倒有了几分体面,我自己对这种变化也是唏嘘不已,可我心里清楚,这体面不过是暂时的,南方人看我,终究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外乡人。
这一路我注意到街上的白人男性少了大半,想起上次塔克中尉告诉我,1862年4月邦联发布了征兵令,全国动员白人男子参加军队,拥有超过20个黑奴的白人家庭,可以给一个男子免征,或者花钱给自己雇佣一个替代者。
我想这足以证明我对米娅的保护能力,但米娅回去后对我说:“你为南方这些邪恶的奴隶主做了多少坏事,才换来叛军对你的认可,我可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我觉得米娅姑娘这可就有点过分了,我对这场战阵中谁正义,谁邪恶可压根没兴趣知道。
到了晚上,我把米娅叫到屋里,想要脱下她的裙子,让她做女奴该做的事情,米娅双手护胸很抗拒,坚决不肯和我亲近:“这是我的信仰和理想,我怎么能屈身和你这种坏人在一起。”
我觉得她这可就不老实了,明明昨晚她主动提的愿意做情妇,在我想要强行把米娅揽入怀中时,米娅张嘴在我手上咬了几下,我手上被她咬的生疼,忍不住松手后,顺势把她推搡出门,连同她的木雕一起扔到门外,对她说:“你别和任何人说认识我,我是不会承认的。”然后我果断关上门,真是不想在再和她这种笨女人再有瓜葛。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还很昏暗,我没睡醒时,听到一阵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真想不到,会有谁这个时候来找我,我打开门,看到米娅跪在门外,不敢抬头,手里紧握那个狼的木雕,手指磨红,身上添了很多伤痕。
我有些犹豫她会不会已经暴露了我,可还是觉得……要不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我冷声问:“你怎么不走?追求你的理想去,你的正义去!”
米娅颤抖着披散着让我喜欢不已的亚麻色长发,绿眼睛有些湿润:“我被当逃奴抓住了,白人士兵拿枪托打我,然后用鞭子抽我,用烟灰烫我,威胁要把我吊死,幸好那天晚上北方军突袭了外围炮台,民兵们都匆忙前去支援,一时忘了锁好牢门,我才偷偷逃出来了,我太害怕他们了。我以前是住教堂,我知道教堂不能再去了,于是我逃到码头边一个晾晒鱼干的仓库里躲避,只能偷几条鱼干吃,又怕偷多了惹人怀疑,我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我盯着她:“哼,那你不怕我?”
米娅低头轻声说:“我以为你是好人……”
我冷笑一声:“那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了。”
米娅抬起头一副可怜的样子对我说:“求你,让我进去吧,我知道外面比你屋里更可怕了。”
我把她领进卧室,关好门,玩味的对她说:“说说吧,你现在怎么想的”
米娅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狼的木雕说:“我想起我妈被抛弃,她还算好的了。有的部落姐妹,也是被白人玩几年就甩了。雇主对我也是玩几天就赶走我。现在部落里的男人不要我,白人也不要我,我不想做情妇,求你娶我。只要我给你身子,你会对我好,对吗?”
我觉得好气又好笑的盯着她:“那得看你把我当不当主人”
米娅稍微放松了一点神情说“我会的,保证让你满意。”
我有些不屑的说:“你不给,你的身子也是我的,但现在我能活到哪天都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