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俊航已经想象过兰府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可真的回到了兰府,兰俊航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昔日的宏伟府邸,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主要的建筑几乎都被夷为平地,焦黑的梁木如骸骨般支棱着。
曾经气派的\"镇国之柱\"御匾碎成数块,半埋在瓦砾中。
废墟中最高的物体,竟只剩下了府邸的四堵高墙。
“呼….”
深吸一口气。
兰俊航踏过残破的门槛,却见庭院中央,两位老者如雕塑般伫立。
前首辅大臣黄裴之身着褪色朝服,手持那条从不离身的手杖;前丞相窦康则是一袭素袍,与黄裴之并肩而站。
他们身后,两口楠木棺材静静地停在焦土上,棺盖一尘不染,显然被人精心擦拭过。
“黄阁老、窦丞相!你们怎么在此?”
兰俊航疾步上前正要行礼,却被窦康伸手拦住。
“使不得!我们两个老头子,早就不是官身了!”
窦康抚摸着楠木棺材:“不过是平白两个糟老头而已。今夜宫内的事情我们也已经得知,黄阁老知道兰将军肯定会回来这里,便遣人抬上棺材,又将我叫上!那日候纪造反在我等预料之外,当日我们便被夺官去职,好在那些人没有为难我们。等赶到时,兰府已经…”
“咳咳…那群豺狼!”
黄裴之的手杖重重顿地:“纵火不说,还纵兵抢掠!我们只能带着家丁扒开瓦砾…这才找到兰都统和兰夫人的遗体,找到的时候,两具遗体紧紧相拥,不得不用锯子锯开…”
兰俊航缓缓跪倒在棺前。他颤抖着手抚过冰冷的棺木,额头重重磕在焦土上。
“爹,娘…不孝子回来了…”
三个响头磕得地面震动,灰烬飞扬:“儿该早归的…该护着你们的…”
泪水混着脸上的污迹滴落,在棺盖上洇开深色痕迹:“都是我的错!我的错!若我不去征西…若我早些察觉…”
“阿航,你何错之有?”
关风月突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铿锵:“伯父伯母最骄傲的,就是阿航为国戍边!既然我们都在此,那就一齐跪了伯父伯母吧!”
六女相视点头,与兰俊航一起齐齐跪倒在棺后。
三跪九叩之后,兰俊航才与众女起身:“多谢二位高义。这棺材我要带走,届时找个风水宝地将爹娘好好安葬。”
兰俊航拭去血迹,将银龙枪用枪杆上的布条绑在其中一口棺材上,接着徒手抓住棺椁边缘。
楠木棺材连同银龙枪一起应声而起,稳稳落在他双肩。
另一口棺材也被他单臂托起,惊得黄裴之的手杖差点落地。
“黄阁老,晚些小子要回安陵城一趟,寻找众位梁军将士的遗体。至于令郎黄来远,他….”
话音未落,黄裴之已是老泪纵横:“那孩子…最后可痛快?”
“令郎黄来远在最后一刻驾车冲撞城门,为我军赢得了宝贵突破口,是条好汉!他的遗体我会亲自寻找,一定会给黄阁老一个交代。”
“唉….”
提到自己儿子,黄裴之心中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声落寞的叹息。
“等等,兰将军,老夫还有些话….”
“窦丞相可还有事?”棺材之后传来兰俊航的询问。
“兰将军,国不可一日无君….”
“丞相!我敬你年高德劭,又因你保我爹娘遗体,这才没狠下杀手!”
窦康刚开个头随后便被兰俊航的眼神瞪了回去,骇得窦康噤声不敢再言。
兰俊航眼神如刀,盯着窦康看:“现在我只想和我的女人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在我发怒前,别再和我提登基称帝。那九五之位,让他们去争、去抢,我没兴趣。”
兰俊航肩扛双棺的身影走出庭院,六女如众星拱月般追随其后,直到她们消失在高墙之后,窦康才颓然跌坐在断垣上。
“阿航。”
关风月突然道。
“怎么了。”
“我想回关府看看,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怎么样了。”
“去啊,为什么不去,总得去看看的,别像我一样….唉。”
将肩上的棺材提了提,七人穿过封门闭户的长街。从兰府到关府要穿越大半个宣泰城,来到关府门前时,关风月的脚步突然凝滞。
关家宅邸朱门紧闭,檐角完好,只是门前那方“关府”的匾额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道刺眼的钉痕。
“关府怎么还在?我记得那会儿关家也被打成了叛逆。”李云馨道。
“府邸还在的话…娘应该还在…”
关风月喃喃自语,颤抖着手拍响门环。
“砰砰砰!”
铜环撞击声在寂静的大街里格外清晰,里面立刻传出不耐烦的女声:“说了今天不出工!织坊的活儿都派完了!”
关风月又重重拍了两下,门内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吱嘎”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张憔悴却难掩秀致的面庞。那妇人约莫四十年纪,发间已有银丝,腰间系着粗布围裙,一手拿着擀面杖,手上还沾着面粉。但关风月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许久未见的母亲闻氏!
“我说你有完没完…”
“娘!”
关风月失声叫道。
“月儿?”
闻氏看着全副武装的关风月愣在当场,擀面杖“咣当”一声落在门槛上,面粉从指间簌簌落下。
她颤抖着伸手,几乎不敢触碰女儿的脸:“月儿?真的是月儿?”
她猛地将关风月搂进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女儿啊!他们都说你死在西边了!”
“回来了….女儿没死,女儿还好好的!”
多年没见闻氏,关风月的眼泪也如断线珍珠般落下,乘着关风月抹眼泪的时候,院内顿时涌出十余人,都是些老弱妇孺。
一些侍女仆役认出了关风月,激动得单膝跪地:“是六小姐!六小姐回来了!”
在七嘴八舌的叙述中,这段时间关府发生的事情算是明了起来。
关沛与五位夫人,以及四个儿子全部遭到叛军伏击身亡,随行的护卫家丁更是无一幸免,携带的财物也被抢掠一空。
朝廷将关家定为逆党,抄没家产,遣散仆役。
“我们本以为要无处可去,后来有个神秘人买下这一处宅邸,但却没有将我们赶出去,这个神秘人也从来出现过,久而久之就继续住下去了。现在对外说关府是租给织坊做工的,府里又有大厨房,偶尔出去做些吃食生意。”
至于这个神秘人是谁,结合兰府废墟的遭遇,估计也是黄裴之和窦康暗中帮助,才留下了这府邸。
闻氏引众人穿过回廊----兰俊航可不敢把棺材带进去,只是放在门口,就怕吓坏了他们。
关府被闻氏打理的井井有条,只见原本的关府练武场上架满了织机,空荡荡的兵器架上晾着染布。
“如今虽然比原来过的差点,可还是能过下去的。至于关沛,这个老东西怕是看不见咯。”
提到关沛,闻氏现在是笑着说话,恨不得当面嘲讽关沛一番。
除了五个莺莺燕燕自称是关风月朋友的美丽女子,就剩那个有些邪魅的银发男子了,只能说闻氏看人还是相当准。
“兰将军,别人不一定认不出你,但我认得出来,您刚才没有说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实不相瞒,关风月已经与本将军私定….”
闻氏突然拽住兰俊航衣袖,往他手里塞了枚温热的玉佩:“既然是门当户对,这是一点点攒的私房钱,拿去当陪嫁好了,一定要好好待她,要不然我用擀面杖打你的脑袋!”过一会儿又压低声音:“早点让我抱外孙!”弄得兰俊航哭笑不得。
“娘,这次是路过,女儿现在公务缠身,往后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又要走?”
闻氏掏出一个布口袋,往里面塞些光饼、芝麻团、桃酥之类的吃食:“唉,就不能多住几天?出宣泰城么?远么?”
“远,要去一趟安陵城,可能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不过不一定会打仗了!”
当关风月说出要前往安陵城时,闻氏沉默良久。
她将塞满吃食的布口袋往关风月手里一放,突然走进内室,捧出件缝满补丁的小衣服——正是关风月当年穿过的。
“这衣服,本来你娘缝缝补补,要准备给你穿的,可你偷逃去当兵,这件衣服就没拿出来过。现在你也长大了,衣服穿不下了,就带上吧,算是你娘的念想!只要别打仗就好,省得你娘天天担心这个操心那个!”
关风月将满是补丁的小衣服贴在胸甲前:“谢谢娘!”
七人走出很远,闻氏坚持送了一阵,这才眼含热泪回去。
关风月捧着装满吃食的口袋,随手背在肩上。
不过事情还没完,七人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没去过,密调室镇抚司。
踏过郊外荒草,远处密调司的轮廓逐渐清晰。
五层黑塔极其显眼,周围高墙上的箭塔在暮色中森然林立。
兰俊航敏锐地察觉到无数道视线从箭孔中射出,如同实质般钉在他们身上。
“暗哨比我走的时候多了很多。”
当七人距镇抚司的黑铁大门尚有三丈时,墙头突然传来机括转动声。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暗处响起:“止步!再近半步,万箭齐发!主事人已经下令除虎贲将军外,皆不可开门!来者通名!”
兰俊航朗声道:“本将军乃虎贲将军兰俊航,前来交接!”
墙头沉默片刻,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将军可有凭证?”
兰俊航一怔,这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还真拿不出来,大印早已遗失,能证明身份的其他物件都已经不知去向。
直到他忽然想起和棺材绑在一起的银龙枪,朗笑一声,放下棺材抽出银龙枪来:“此枪可作凭证!”
说罢振臂一掷,长枪如银龙出洞般射向最高处的箭塔。
“铛”的一声巨响,枪尖穿透三尺厚的铁木箭垛,枪尾兀自颤动不休!刹那间,墙头和箭塔似乎被惊动了,涌现无数黑衣弩手,连环弩机括声响成一片。
直到箭塔上有人费力拔下银龙枪,突然激动高呼:“银龙枪!是虎贲将军无疑!”
机括声霎时停息。
沉重的黑铁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铁塔般的巨汉跨出门来,单膝砸地,地面都为之一震:“密调室甲字三号,恭迎将军!敢问将军宣泰城中的逆反之徒是否已经解决?”
兰俊航点点头:“以牙还牙,都已经被解决掉了。”
甲字三号的视线转向南絮:“主事人很早就已经交代相关事宜,还请将军下令!”
“好!既然如此,即日起,本将军移交权力,令南絮重掌密调司!”
南絮愣愣的看着兰俊航,她也没想到兰俊航就那么容易把主事人的权力又还给了她:“你不要密调室么?”
兰俊航失笑:“我要这个作甚,我又不懂密调室运作,它还是应该被交给熟悉它的人!”
“参见主事人!”
墙内墙外届时震天响应声,甲字三号站起,再次躬身道:“密调室全体听候主事调遣!”
“既然如此…”
南絮第一道命令斩钉截铁:“密调室全体,除却要害部门,即刻遣人前往安陵城,收殓我梁军将士遗骸。要让他们——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