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大防的礼数,在明面上总是苛刻、森严、一不留神就容易引起人的议论,但在暗地里,或许并不总是这样。
阿元还不知道这点。她对屋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知道推开屋门后,与她同屋居住,性格和善又端正的姐姐两腮生晕,鬓有薄汗,等看见来的是她,才微微松了筋骨,坐在那里有了轻轻的笑模样。
姐姐问:“不是让吃完饭后暂时不要回来吗?”
去溪流里捉虾,去草垛上看云,去别人的屋里嬉戏,或者干脆待在主屋歇个晌,怎样都好,就把今天中午午饭后的这间屋子让出,留给她这个姐姐,等候那……
阿元说:“我困了,想要睡觉。”
懵懵懂懂的小孩子,或者说不能说小孩子,十一二岁的姑娘,在这个世道正介于大人和孩子之间,被认为还小、还纯洁,理当不了解那些大人们都不会轻易宣之于口的东西,又被认为很快就要长大了,过不了一两年就要许配人家。
阿元手脚并用爬上床,姐姐给她让位置。她闻见了旁边姐姐身上备受乡间女子喜爱的、轻易不会使用的发油香,还有一点集市上售卖的雪白润肤膏的香气,以及一种别样的味道。
阿元鼻子很灵,好奇地嗅了嗅,认为这味道是她来到这里,住进这里以后,就从没有闻见过的气味,又似乎确实带着乡村田野特有的青草泥土,乃至庄稼的芳香,很是熟悉,她实在不该有所怀疑。
阿元有些困惑。
姐姐笑着伸出手来捂她的鼻子。“怎幺学得跟小狗似的。”
人都走了多久了,还能留下什幺?
姐姐做这事时总是很小心。半锁屋门(全锁若被看见,反引关注),落下窗子,铺些今日要洗的旧衣物,留神请人进来,留神注意声音,留神离去时可能会溜达到这的同村人……
一通操作,姐姐就是已出了汗,也得再出一回。防的就是如阿元这般,无意闯进来的人。
阿元闻见了姐姐手上润肤膏的香气,笑着说:“好香。”
姐姐就把盒子里剩余的膏体用小指挑出,抹在阿元的脸颊上。
“不是说困了?”
阿元昏昏欲睡,倒头躺下,不忘迷迷糊糊发问:“姐姐没洗头,为什幺要抹发油?”
“阿元不睡觉,为什幺要躺床上?”
带着香气的柔软的手惩罚似的轻轻挠阿元的痒。阿元笑得整个人都在床上翻滚。
“姐姐、姐姐……我真的要睡觉了。”她求饶。
“快睡。”挠她痒痒的手改为拍她的背,手势轻柔又和缓,像姐姐口中最常哼唱的歌。
阿元说:“娘亲说姑娘家不该唱这些……?”
姐姐大大方方:“我知道。快睡吧,小丫头。”
·
宝君跟家里人来到这乡下地方,是城里的孩子,所以乡人待他很有礼;是个孩子,所以乡人说话没太多顾忌。
又因为种种、种种因素,宝君在这儿简直就如同村中的孩子一般。一个实证就是,寄住的人家没有空房,他和主人家的一个长工一起居住。
这个长工年轻,结实,家里地里一把好手,什幺都拿得起,也做得好。一天的庄稼活下来,他踩着晚霞自外而归,姿态仍然从容,比起宝君这个城里的孩子,骨头软、肩膀弱的,可要被庄稼人看得起和受欢迎多了。
宝君温和,乃至于有些木讷。在一些事情上很有些孩子的迟钝和糊涂。
这天,一起住的小李哥告诉他:“我午饭后要出去一会儿。”
意思是倘若看他不在,不要来找,也不要宣扬。
宝君稀里糊涂:“去哪里?”
这就是孩子的直接之处。问得坦白、纯粹,没有任何可能的别的意味。
小李哥笑了一笑,说:“你前几天去井边汲水,遇到了在那里碾小米的姑娘和媳妇。”
这个宝君是记得的。他因为年幼,又不懂事,在那里放下井水歇脚,逗留在那任意看,看见干燥的谷物经过摊铺、碾压、磨碎,变成黄澄澄、金灿灿的米粒,混杂麸糠碎屑,被收拢在筛子里等待过筛。
这是沉重、细致又枯燥的活,做活时姑娘媳妇往往都会说笑。因为宝君在那,就有人出声逗弄他。“别看啦,回家看自己媳妇去吧。”
宝君一愣。他还小,哪里来的媳妇不媳妇呢?
众女子嘻嘻哈哈,不理会他这个年幼的孩子的疑问。宝君提着井水回家去。
宝君说:“小李哥也要去碾小米。”
小李哥微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当天那群碾小米的姑娘媳妇中,其实别有一个姑娘,自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做事,端端正正地过筛。她既不看宝君,也不和众女子玩闹。宝君从未注意这点,小李哥却从很久以前就注意着。
只是明面上两人相遇,也互不搭理,连个眼神的交换都没有,宝君以为他们互不相识。
但最后还是被察觉到异样。再小的孩子他也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
小李哥从外面回来,脚步轻快,身上带着被中午暴烈的阳光曝晒过后的汗意,带着经过田野时路上野花野草,乃至庄稼的芳香,还有一丝甜津津、微弱薄细、属于秋天桂花糕的甜香味。
宝君问:“小李哥吃了甜糕。”
小李哥亲切地分给他甜糕,问:“有人找过我吗?”
宝君摇头。
“真好。”
是在说中午可以不出外做事,留在家里歇晌吧。宝君看着小李哥舒展身体,年轻的身材健康有力,起床后才会做的伸懒腰姿势,小李哥却在睡觉前做。
“你不歇?”
宝君摇头。他比小李哥多点看书的爱好,选择用读书来度过这漫长似年的中午。
“小孩子。”小李哥笑一声。“有人找就叫醒我。”
“好。”宝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