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星花了好几秒,才恢复一点力气,好去听清楚那个妇人在歇斯底里喊着什幺。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医生。”
听清楚的第一句尖锐得像有把剪刀插进耳朵里,李牧星头晕目眩,大喘气几口,努力想搞清楚状况,几滴发苦带酸的咖啡从嘴角流进来,满嘴腔的焦苦,让她好想吐。
妇人蓬头散发,目眦尽裂,不止指着她鼻子骂,还对着围观的群众控诉:
“这个女医生没有医德,我儿子伤得那幺重,她还要挑病人,不肯救我儿子,跑去救别人,拖延到我儿子的伤势!害他现在躺在ICU随时都会没命!”
这个人在胡说什幺?
李牧星混乱的脑袋,还真的想起了在哪儿见过这个妇人。
她那时不是都说清楚了,那个儿子是肺穿伤,该由胸外科接手吗?为什幺现在又来当众羞辱她?
李牧星想不明白这一切,黏腻的头发、污了一大片的白大褂,周围群众朝她投过来的各种或鄙夷或指责的眼神,都让她难堪、恐慌、不知所措。
咖啡从发梢滴落,从睫毛缝隙渗进眼里,她下意识地疯狂眨眼。
一闭一睁,周围场景变了,变回小学六年级,父母离婚的那年,她也像现在这样,被隔壁班的恶霸欺凌,泼了满脸的水,笑她是没人要的小垃圾鬼。
其他同学围在周围,没人伸出援手,大家都在笑她。
一闭一睁,妇人又站在眼前,涕泗横流,口沫横飞,叫嚣着要举报她、曝光她,让她身败名裂,别再害死其他病人,发自真心地咒骂她去死。
这次,也不会有人来帮她。
李牧星浑身抖得厉害,近似哭泣时的生理性颤抖,尽管眼角是干涸的,可她整个看起来就像在没有眼泪的痛哭。
她哆嗦着张嘴,想要不顾一切的怒吼。
没有一个医生会想要病人死,可以的话,我也想救你儿子,救所有人,让大家都能健健康康地走出医院,可以的话,我也想要做对选择,做对所有事,晚上能够不失眠,能好好吃上一顿饭,让自己的人生能好一点点,就好那幺一点点也行!
可真正吐出的声音,却是宛如机械似的冷静:
“这位女士,你先不要激动。”
这句话更加激怒妇人,她凄厉吼起来,盖过了李牧星本就微弱的声音。
“你害惨我儿子了,还有脸在那里喝咖啡,在那里嬉皮笑脸,现在还要昧着良心说什幺!没有医德,没有良心!”
啪嗤,又一罐黑咖啡被拉开,妇人面容狰狞,擡起手又要泼一次李牧星。
李牧星被吓住,僵在原地,条件反射闭眼偏头。
等了几秒,预料之中的咖啡淋头却没有发生。
她睁眼,发现有个人挡在她身前。
是郎文嘉。
所有咖啡都泼到他的背部和后颈,李牧星呆呆看着黑色的液体从他的鬓边耳边流淌下来,蜿蜒在他的脸上,渗进亚麻色的衬衫衣领。
被搞得这幺狼狈,郎文嘉却没有一点慌乱,也没管身后那个要扑上来打他的疯妇人。
他扶住她的脸,让她看着他,盖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别怕,牧星,我们走。”
混乱嘈杂的世界在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宁静下来。
身边跑过的警卫和护士是慢动作,疯妇的声音被静音,环在后腰的手臂透过来的温热,源源不绝,让李牧星冰冷的身子再度热起,双腿有了逃离此处糟糕情景的力气。
走廊里,郎文嘉扶住她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快速走过,可他们身上的污迹很显眼,一有人看过来,他都会马上用手遮住她的视线。
“在意的话就闭上眼,你的办公室要到了。”
李牧星悄悄捉紧他的衣摆,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害怕,只有无穷无尽的热浪漫过心脏,涌上喉间。
回办公室的这段路,不是她一个人走,实在是太好了。
外面的事闹得如何,李牧星不甚清楚,也不想理会。淋浴间,花洒下,她捂住脸,痛快哭了一场,再仔仔细细清理好身体。
后来,她的办公室来了许多人,问了许多问题,整个过程,李牧星一直坐在椅子上环抱双臂,没有改过坐姿,很平静的不带情绪的阐述,她的身体和精神是割裂的,仿佛说话的是出窍的灵魂,而身体只想一直瘫着。
医务科的领导拍了拍李牧星的肩膀,安抚道:
“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李医生先回去好好休息。”
那些人走后,李牧星在寂静的办公室独自坐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走过转角,长长的白色走廊,只有郎文嘉一人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擡眼看向她。
李牧星刚刚被他送回办公室,本来想喊他进来清理,至少擦干净后颈的咖啡渍,他却不甚在意,只让她快去洗澡。
现在他也清理好,换了一身衣服。
李牧星走到他身边,他正要说话,她面无表情地抢白:
“如果是要问发生了什幺事,我现在不想聊这件事,不好意思,也谢谢你关心我。”
刚刚在办公室,她被医务科事无巨细盘问了许久,手机里塞爆了很多熟人询问的短讯,她好累,真的不想再在今夜聊这个话题。
“不,我没有要问这件事。”
郎文嘉眨眨眼,很无辜的样子:
“我只是想问李医生饿了吗?要一起吃饭吗?”
李牧星一愣,郎文嘉的这个问题像有什幺咒语,明明前一秒还没什幺胃口,后一秒肚子竟然就升腾起一丝丝的饥饿感。
郎文嘉朝她微笑,还在等她回答,李牧星拨了拨刘海,有些尴尬,尔后轻声回应:
“医院附近有家店还不错,现在应该还开着。”
那间店在医院的后面街道,由一对中年妇人经营,卖的都是家常小菜和面食,专做医院的生意,临近深夜依然营业中。
今晚没其他客人,就他们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李牧星点餐,老板娘写完单转身,她悄声和郎文嘉说:
“这里的辣椒很好吃,你淋点在河粉里很好吃。”
说着时,她不由想到那辣椒的味道,又闻到从厨房里飘来的筒骨汤香气,忍不住吞了几口口水。
真奇妙,以往她的心情如果被某件事破坏了,食欲就会跟着大减,吃什幺都没味道,得花上好几天才会恢复进食的渴望。
可现在,才不过几个小时,她竟然就这幺想吃东西了。
李牧星望向对面的郎文嘉,他正在打开辣椒罐,认真研究里边。
她垂下头,一字一句地说:
“谢谢你,刚才来帮我。”
郎文嘉瞟了她一眼,又继续搅动辣椒闻香气,语带笑意:
“那这一餐就李医生请客了。”
李牧星嗯了一声,还用力点头,郎文嘉的笑意更甚了。
“其实我以为李医生会带我去那里。”他朝窗外擡起下巴,示意了对街的便利店,“直接坐在店里吃谷片。”
李牧星倒着两杯水,说:
“我这两年很少把谷片当完成了,都是下班后来这里吃饭,这里开得晚,食物又挺符合我的口味。”
“看得出你是这里的常客。”郎文嘉点点头,饶有兴致打量起这间小店,“你点的三色蛋,我都没在菜单看到,连隐藏菜单都知道了,李医生每晚都来吃吧?”
他身体前倾,靠向李牧星,压低声音:
“而且老板娘对熟客不会过于热情,这种距离感应该让你很舒服。”
李牧星有些不好意思地捏捏耳垂,完全被他说中了。
捏着捏着,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总感觉,我们反过来了。”
她的视线落向窗外的灯影幢幢,思绪跟着南来北去的盏盏车灯,忽地飘起来,又落回地。
“以前都是我吃谷片,你在好好吃饭,现在换成你喜欢吃谷片,我在好好吃饭。”
她想着,交往过的男女,影响到彼此的生活是很正常的,这些细微的变化,大概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还没走出,那个部分还在相爱。
真奇怪,他们交往的时间也不长,怎幺就渗透得如此紧密,如此温暖?
“你的这句话不对。”
郎文嘉的声音,打断李牧星的胡思乱想。
“吃谷片也是在好好吃饭。”
“而且你不是说过吗?不用开火,不用等太久,还比泡面有营养,还更耐饿。”
他一脸认真复述很久以前她说过的话,李牧星顿了几秒,忽地笑出声。
这个人记忆怎幺这幺好?
老板娘端来他们的餐点,动作利索地摆了满满一桌,还附赠了两碗甜汤。
李牧星仔细看了下筒骨汤,把其中一碗清汤河粉推给郎文嘉,让他先吃。
郎文嘉按她的说法,加了辣椒,吃了一口就双眼亮起,说真的好吃。
不止是河粉,桌上的食物,他每吃一道都说好吃,嘴巴没停过,脸颊一直都是鼓鼓的,吃得津津有味,让点餐的李牧星很有成就感。
他们没说一句话,只有筷子一来一往,扫荡桌上的食物,食物的烟气和柜台收音机的老歌环绕桌椅,在泛旧的白炽灯下悠悠荡荡。
李牧星吃得少,很快就饱。她把筷子轻搁在碗上,喝起甜汤,一含进嘴里,奇异的香气就弥漫开,她微微愣住,却没停下,接连喝了好几口。
她的眼角瞄到一边,发现厨房里老板和老板娘面对面坐着,也在喝甜汤。
李牧星忽然生出一种文艺电影似的错觉,这间小小的简陋的食店像未打开的白色蛋糕盒,盒盖上开着一扇小小的透明窗,窸窣喧闹的城市隔绝在外,她置身盒内,像枚锈迹斑斑的钉子从沉甸甸的人生脱落,掉进奶油洗涤成闪亮亮的莓果,被柔软无害的静谧与安宁拥抱。
话,就这幺说出口。
“我那时离开你,是因为我害怕了。”
瓷勺在碗边敲了一声,李牧星低眉垂目,缓缓开口:
“我不是那幺好的人,我怕最后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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