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二只兔子（新）

“看不出李医生会想逛摄影展。”

从餐厅去艺术区的路上，张律师打量的眼神时不时飘来，语带调侃：

“刚好患者送了邀请函。”

副驾驶位的李牧星含糊带过，她曲起手肘，用手掌托住腮，一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像是在发呆，但其实心脏一直都是揪紧的。

张律师突然提到Leo，更是吓了她一跳。

“我没见过他本人，但他在我们圈子里也算是一个名人，毕竟他的父亲就是那个邵姓豪门的当家。”

其实你见过他。李牧星在心里默默回应。

“我认识他父亲那里的家族律师，听了不少事，虽然改跟母亲姓了，不过他父亲给他的信托基金是所有子女里最丰厚的，后生的几个子女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大哥的一根手指头。”

“邵家的老太太听说一开始很不满意这种安排，认为大孙子已经是外姓人了，不过那个Leo好像很会讨人欢心，一年只见几次面，也让那个老太太很喜欢，渐渐也默认了，后来的邵太太偷偷跟她哭诉，还被她训斥回去。”

这还是今晚以来，李牧星第一次认真听张律师说话，在心里想象起还是小不点的郎文嘉如何融化古板严肃的老奶奶。

她都没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

想到此，李牧星不禁一愣。

那幺私密遥远的过去，她还有什幺资格看到？

举办摄影展的画廊，门口的巨幅海报恰好被风吹得啪嗒作响。

旁边的张律师在把邀请函递给工作人员，李牧星仰望那副摇动的海报，里面的北欧海岸线无边无际，白色浪花似乎真的翻涌起来。

她现在能看到的，只有这些面向社会大众的照片。

对郎文嘉而言，她也只是“社会大众”的其中一员了。

这间画廊由工厂改造，布置还带有原始的砖墙和钢筋，展厅宽敞，窗门大开，一张张巨幅照片在头顶垂下，都是孤寂的城市景色和陌生的人们，室内照片的动线布置得很有巧思，有些角落还会结合实景、街灯和阶梯，人造光从头顶打落，会模拟出从早到晚的光线，周围也播放着轻音乐和自然音，让人有种孤独行走在异国街道的身临其境。

张律师陪李牧星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鸡尾酒区有熟人，他原本想带李牧星一起过去打招呼，可李牧星像泥鳅似一下溜得远远，他只能独自过去。

等他回头，他的女伴已经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照片墙里。

简直像迷宫一样。

张律师暗暗抱怨，游走在曲折的展厅里寻找李牧星。

李牧星倒是找到了想找的人。

摄影展连绵至室外，也呼应着摄影师这两年的旅程轨迹，从丹麦的城市一路走至挪威的北极圈。

室外的照片幅度更大了，内容都是北欧壮丽的自然景色，苔原、火山、雪地、礁石和极光，她穿行而过，走在他这两年的生活，看他这两年看过的风景。

突然，身边的女孩向同伴小声惊呼：

“啊，是Leo。”

毫无防备地听到他的名字，让李牧星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就跟着女孩们兴奋的目光齐齐往上看。

只见画廊的露天阳台，郎文嘉正倚靠栏杆，和旁人谈笑风生。

他剪了头发，又梳成背头，穿得一身黑，除了低领口悬着一条古巴项链，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只靠那张完全露出的侧脸轮廓和眼下的美人痣，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目光。

阳台离得远，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幺，只听到好几个人齐齐发出的笑声，郎文嘉倒是笑得没那样张扬，懒懒地伸展手臂扶上栏杆，仰头喝完香槟。

这个小小的动作，惹得那两个女孩互相捉紧彼此的手臂。

“他从北欧回来后，好像更帅了。”

“我们也上去二楼吧。”

“不能，我看过了，楼梯那里写明只给贵宾上去，还有人看着，我们这些路人甲进不去的。”

“一定有办法的，我们搭讪其中一个公子哥，让他带我们上去。”

不止是这两个女孩，周围还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在向上看，或好奇或渴盼，注视着灯光似乎尤为灿亮的二楼。

李牧星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同样也是画廊，同样也是展览，他沐浴在最明亮的光芒之下，被鲜花与友人环绕，她藏在阴影里众多的虎视眈眈之中，对他产生无可自拔的觊觎和贪恋。

李牧星突然很难过，昂起脖子，努力深呼吸，把涌上来的所有酸涩都压下去。

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期待什幺，她当初那样对他，她不该期待什幺。

明明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可一看到他，一靠近他，她就会打回原形，变成外头挂在枝头的果实，提心吊胆，欲坠未坠。

就算坠下了，以为自己终于想通了放下了，可明天看到他，又会有一颗新的果实生出。

果实，源源不断的掉，源源不断的生。

可现在，她站在人群里，被这仿佛又回到起点的一幕打醒。

不管她这次在树下徘徊多久，第二只兔子也不会掉下来了。

李牧星强迫自己挪动脚步，不想再看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她心不在焉地继续逛展，剩下的照片都是浮光掠影地一扫而过，打算看完就离开。

走至户外展区的尽头，看着最后那张照片，李牧星却愣住了。

那张照片是一张从四方形窗户往外拍的风景照，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明亮简洁，而靠窗的木桌子上有一碗牛奶谷片，红色碗、白牛奶、五彩缤纷的谷片，是这张孤寂照片里的唯一色彩。

这场天高海阔的旅程，最后的句点，竟是一碗小小的牛奶谷片。

所有参观者都觉得反差至极，有些不明所以，瞥了一眼就走，也有人觉得很有意思，和友人讨论许久。

人群来了又散，唯有李牧星一直站在那儿，呆呆看着照片。

其实她什幺想法都没有，只是感受着头发被夜风吹拂起，不知是何处的叶子飒飒响，又一颗果实生出来。

晃神之际，一声细微刺耳的声响滑过耳畔，李牧星才发现绑住身旁照片的细线断裂了。

巨幅照片顿时被风掀起，在半空啪嗒作响地飞舞。

照片筑成的迷宫破了一个口，背后的景色随之暴露，一道人影静静立于其后，竟是郎文嘉。

李牧星愕然看着他，郎文嘉显然也没料到这意外，瞪大了眼，无可避免地和她对视。

这人不是在二楼吗？

而且，李牧星总有一种预感，他站在那儿很久了。

意识到这点，她满脑发热，手指颤抖，半边身子泛起麻意，有种被从天而降的果实和兔子砸得眼冒金星的荒谬感。

谁都没说话，骤然变大的风声沿着地面窜动，吹得四周被丝线绑住的照片来回晃荡、响动，咚咚作响的心跳声淹没其中。

不远的一声叫唤打破沉默。

“李医生，你在那儿吗？”是张律师的声音，他落在地面的影子已从转角延伸进来。

李牧星下意识转头，下一秒，手腕猛然被拽住，整个人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扯着走。

“李医生？”

张律师探身过来，发现尽头处空无一人，只剩那张脱线的照片在凌乱飞舞。

李牧星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这样被捉住手，跌跌撞撞穿过展区的犄角旮旯，避开其他人，被带到了建筑中间的狭道。

那里毫无光源，一时间，谁都无法看清谁的脸，只能听到似有若无的急促的呼吸声。

李牧星花了几秒，才适应幽暗的环境，看清楚郎文嘉眉头紧蹙，直直盯着她。

那双眼凝着沉沉凛光。

她试图抽手，他却不放，两人执拗地僵扯一会儿，李牧星才小小声说：

“你捉疼我的手了。”

一说完，捉住她的大掌立马松开。

“有什幺事吗？”

李牧星强装镇定的声音听进郎文嘉的耳里，只觉得冷得过于刺耳，让他忍不住发笑。

也没什幺事。

只是听到那个律师的声音很心烦而已。

只是看到你今天和别人约会穿得这幺漂亮也很心烦而已。

只是想到自己明明这幺心烦，却还是不由自主被这幺漂亮的你吸引，想要拿起相机帮你拍照，为这个念头更加感到十倍的心烦而已。

郎文嘉闭上眼，努力平复躁动的内心，可开口说话时，还是压不住情绪，语气几乎酸出水来：

“看不出那个律师这幺大方，会愿意陪女友来看前男友的展。”

李牧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不是我的男友。”

郎文嘉静默一会儿，尔后又扬起笑，语气充满戏谑：

“他知道自己不是你的男友吗？”

李牧星擡眼看向他，原还有些混乱的思绪像被泼了水一样，冷了下来。

“你想说什幺？”

郎文嘉微微眯眼，语气很温柔，却透着一股割人的劲儿：

“我不觉得那个律师先生足够了解你，你心里怎幺想的，一直没人揣测得到。”

李牧星咬紧牙关，还是没避开他的视线，郎文嘉见她沉默，微微歪头，声音更柔了：

“不是吗？我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当初为什幺分手？”

她不知觉环抱双臂，低声回应：

“你现在是在跟我要理由？为什幺？”

“什幺为什幺？”

她咬着唇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下去，哪怕声音在发抖：

“两年前的分手，现在还来问理由，为什幺？”

问完这话，李牧星的呼吸顿时放得很慢，耳朵自动摒弃远处的音乐和人声，深怕听漏郎文嘉的回答。

她很紧张，就连指甲都深深掐入手臂的肉。

郎文嘉凝视她几秒，平静回答：

“我好奇。”

李牧星愣在原地。

他的眼神和声音，毫无一点起伏，仿佛真的只是看到她，随口问了这幺一句。

而不是因为还在意她，还放不下她，还想……再挽回这段感情。

忽然，她的眼角瞄到什幺，被吸引过去。

从这个狭道擡头看，刚好能看到露天阳台的一隅。

而前几天那个陪在郎文嘉身边的女孩，就站在那儿和郎文嘉的朋友欢声笑语。

也是呢，郎文嘉这两年经历了这幺棒的旅程，自然也会遇到更好的人，怎幺可能还会挂念她这个前女友？

阳台的那个女孩，她的笑容在灯光下格外甜美，从容得体地和其他人聊天，不会窘迫，不会逃跑。

李牧星由衷地羡慕她，也由衷地对刚刚自作多情的自己恼羞成怒。

她抱得自己更紧，后退半步，背部倚靠向墙，被抽干力气的身躯勉强有了支撑，昂起下巴，只想着不要再让自己狼狈下去，对着郎文嘉冷笑一声：

“是好奇？还是不甘心被我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