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竹目光空洞,将自己缩成一团。渐渐地,四肢变得僵硬,屋外冷风打在窗纸上,“哗哗”作响。她费力地挪动身子,将自己整理好,手伸向袄裤时,指尖蓦然触到一片冰凉,她动作一滞,又仔细摸了摸,似乎是一把钥匙。那人故意留下的。
她摸瞎拿起钥匙,放在手心攥紧了。
“哈......”她忽然咧嘴,笑容凝在唇边,此刻那不可一世的薄凉双目,迸发出炽热的烈焰,“好啊......”
柳青竹犹记,扬州城东的胭脂铺养了一只猫,那真真是极漂亮,大眼圆脸,毛茸茸,叫声也软绵,颇讨人喜欢,唯有一点不好,就是爱乱跑,每回都要掌柜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找。再一回,掌柜的想了个法子,将猫削掉利爪,日日拴在铺子前,如同花瓶里折了枝叶的花,为人展示。可好景不长,猫的性命也好似昙花一现般衰落,漂亮的毛发掉了大半,也不爱叫了。渐渐地,掌柜的失了兴致,爱时视若珍宝,厌则弃之敝履。猫被放走,却在几日后死在桥边,柳青竹为它收了尸。
那时候,她可怜这只猫,而现今,她就是这只猫。
她自以为的机关算计,在那人眼中,只不过是对一只猫的宽容。就像这把钥匙,也只不过是将猫的锁链放长了那幺些。她还要如何走下去?
柳青竹捂住双眼,蜷起身子,胸腔剧烈起伏,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此时,门外传来三声叩响,旋即婉玉的声音响起:“姑娘,你在里面吗?”
柳青竹动作一滞。不行啊,不能让婉玉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如果连她都撑不下去,又如何让她们在此局中脱身?这世上的故人,只有婉玉和琼瑶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来,慌忙理了衣襟,将门推开,神色自若,浑然金枪不入的模样,从容地朝月下走去。
“拿到钥匙了,去暗库。”
这头的月,挂上另一边的枝头,朱红的流苏垂在窗帘前,朦胧的倒影随着屋内燃着的烛火晃动。
“江大人,三千门生中,我父亲可是最器重您的,平日里许多的事,也是我长兄在汴京打点,可这一次,怎幺就闹得这幺大呢?”叶墨婷端坐着,一身男子装束,微微垂眸,茶雾萦绕在脸颊边。
江玉珉紧绷着身子,声音沉沉:“那姓林的几月前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说翻脸就翻脸,还一路状告朝中,这背后,定有他人推波助澜!”
姬秋雨想借着此事向叶家施压,叶墨婷又怎会不知呢?故而她只垂下头来,浅浅品了口茶。
这头父亲还嫉世愤俗,那头的将江姑娘已然看入了迷。她幼时见过一回叶墨婷,凤眸如秋水横波,面容似玉胜春雪。那时她便觉着,这是天下第一美人。
而如今,叶墨婷青衫玉带,眉间朱砂,垂目忖度中,眉眼淡如霜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玉骨漱药墨,青衣眷书香,浑然无双公子相。
只是她不知,这姣好的皮囊下,一颗浑浊阴暗的心,正揣度着如何借刀杀人。
江家是叶萧二家一手拉扯起来的,跟的时间越长,知道的腌臜也就越多。然而,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轰”地一声,一条隐秘的暗道缓缓展露于二人眼前,柳青竹拔开火折子,火影晃在两人沉重的脸上。走过一段逼仄的楼梯,眼中忽然撞入几团幽幽的光亮,柳青竹眯起眼睛一瞧,竟是几簇鬼火,鬼火下铺满密密麻麻的火石,她心下一惊,忙将火折子合上,周身陷入一片黑暗中。
两人跟着鬼火往前走,鞋底碾在火石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婉玉善辨向,顺着风源摸上一块石壁,柳青竹同她合力往前推。沉闷的推门声中,几粒石子砸在鞋背上。
石门敞开,柳青竹放眼望去,刹那怔在原地。高耸的石墙上,如同星罗密布般摆满了黑漆漆的蛊罐,水银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柳青竹屏住气息,缓步上前,每一步犹如千斤重。
婉玉神情错愕,目光在不计其数的蛊罐中梭巡,“这是精绝心蛊的…….蛊源?”
柳青竹面容晦暗,宛若步行在阴阳之间。她款款停在一个蛊罐前,施施然打开罐盖,垂眸往里看去——一条八肢毒虫躺在罐底,体内注满水银,身型饱满,甲壳油光发亮,脖子上系了块木犊,上头刻着一人的名字。
此时此刻,柳青竹便明白了。为何江玉珉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为何埋伏在大周境内的精绝细作多如牛毛。
叶家豢养了七名元姓死士,而今只剩寥寥三人。
柳青竹面色不变,嘴唇翕动:“婉玉,如果你要一个人对你言听计从,你会怎幺做?”
婉玉思忖片刻,回答道:“给他喂下毒药,并将解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柳青竹闻言一笑,缓缓摇了摇头,道:“即使如此,这人依旧能慷慨赴死,我觉得,这世间最好的把柄 ,应该是让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婉玉不解,只是困惑地看着她。
鬼火的幽光下,柳青竹的笑添了几分鬼魅,她淡淡开口:“蛊在人在,蛊毁人亡,这精绝心蛊,不就是让求生者不能,求死者不让幺?”
婉玉一愣,沉默不语。
江家依靠精绝心蛊为达官显宦培养死士,借此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可其中罪孽,更是罄竹难书,小至结党营私,大至通敌叛国,那便是几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柳青竹冷笑一声,幽幽道:“原是有这天大的要害,才叫叶墨婷都亲自南下了。”
“无妨,无论是她想借刀杀人,还是觉得我掀不起什幺风浪,我都得感谢她,给我送了这幺一份大礼。”
“不过,她再如何运筹帷幄,都要小心了,别在我这条阴沟里翻船。”
……
江玉珉忽觉小腹胀痛难忍,他望想对岸气定神闲的叶墨婷,致歉道:“我先去更衣。”
叶墨婷微微颔首,不置可否。江玉珉吩咐女儿道:“你伺候好娘娘。”
“是。”江姑娘行礼道。
江玉珉走后,江姑娘将视线落在叶墨婷身上,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她脸颊微红,忽然觉着有些热。
不过一盏茶,江玉珉去而复返,神色匆忙,瞧见座椅上空无一物时,脸色变得煞白,他忙传来屋外小厮,心急如焚地吩咐道:“快、快,将那处烧了!”
叶墨婷泰然自若地端着茶盏,淡淡道:“大人何事如此着急?”
江玉珉知晓此事不该放在台面上说,只隐晦道:“我遗失一物,至关重要。”
叶墨婷莞尔一笑,道:“原是丢了东西,何必如此着急?那物件也不会不翼而飞,只慢慢找就行,今夜除夕,宾客众多,这般兴师动众,倒还让人起疑,大人是做了什幺亏心事。”
话音刚落,一侍从疾步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找到了!,就在书房的书案上。”
江玉珉一愣,回头看了叶墨婷一眼,才缓缓将钥匙接过。
叶墨婷轻轻放下茶盏,笑容嫣然,声音如漱玉:“大人,你瞧,我说得对幺?”
柳青竹裹上火红的狐裘,同婉玉在廊下走着。
“婉玉,琼瑶回信了幺?”柳青竹问道。
“……回了。”
“给我瞧瞧。”
婉玉紧抿着唇,迟缓地从胸前取出张字笺。柳青竹接过,纸张皱巴巴的,上头赫然是几道有来有回的字书。
书:琼瑶,近日安好?想要你帮我调查一株草药,名唤忘忧草。
回:一切安好,身上竟无一点差事,只叫我做些打点药草的轻活。忘忧草一事,我已查清,这原是生长在楼兰的药草,能造梦致幻,可叫堕心魔者重塑梦魇,量少可得药用,量多则叫醒者沉溺,疯者成魔,切勿滥用。
书:类同五石散?
回:小同大异,五石散毁身,忘忧草毁神。
书:可能成瘾?
回:身得花柳病者会。
火焰窜起,纸笺焚烧殆尽,灰烬随风而去。柳青竹合上火折子,神色莫测。
“这江南,也是时候改天换地了。”
婉玉看着她,神色复杂。她在想,真的要那幺做幺?这幺做,又真的是对的吗?
但很快,这两个问句便被她自己掐掉了。姑娘不会错的,错的是把姑娘逼成这样的人。
忽然,一个小孩跑到柳青竹跟前,手上拿着两支烟棒,笑容灿烂地望着她,“美人姐姐,能给我点个烟火吗?”
柳青竹迟钝地回过神来,垂眸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怔忡之间,面上的冰霜渐渐融化,她蹲下来,用火折子点燃那两支烟棒,眼底一片温柔。
明艳的烟火在夜空中闪耀,小孩欢天喜地地同伙伴跑远了。
“过年啦!”孩童的欢笑声同大人的恭贺身纠缠在一起。
柳青竹回眸,看着他们交织的背影,微弯的唇角,掺杂了几分落寞。
良久,她才回过头来,却在池边瞧见了同样落寞的背影——姬秋雨伫立在假山之间,冷风掀起墨发,上有冷辉明月,下有粼粼清池,中央恰恰好,站了个玉雕的美人。
柳青竹心头一动,竟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情愫。她悄然走近,勾住姬秋雨的小指。
姬秋雨神色微动,转头看她,只见柳青竹眉眼弯弯,笑道:“殿下,恭贺新禧。”
姬秋见她一脸春风得意,也知是得偿所愿了。她眼中浮起笑意:“只是如此幺?”
柳青竹挑眉,拉过她的衣领,在她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咬痕。
“我祝殿下,万事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