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三个男人一台戏

韩娘子对她倒没对韩破的那般威严,许是看殷府家业丰厚的面上,也许是看她是韩破的妻家,总归要客客气气的。

弱水刚走上前,就被韩主家大步走下来扶着胳膊上下夸赞一番,爱不释手地搂进怀里,才笑叹,“家里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让我儿担待了,舅君可还好?”

这是问场面之下殷大夫郎这次对韩家的意见?

弱水不自觉侧头看向韩破,她爹可是差点要把韩破送回韩家,结亲险成结仇……

韩破想起那日敬茶,也一反平日里的张扬自负,心虚的看向别处。

弱水收回目光,软笑回道:“家里面原一直靠着爹爹操心打理,现在有了韩破帮衬他管家,阿爹也有时间饮茶弄花了。”

韩娘子松了一口气,朗声笑道,“那便好,舅君喜欢饮茶,为娘这里还有前些日从春溪郡得来的春溪茶,一会叫林姑封好,下午你们家去时带回去。”

韩破先听弱水为他说话,腰板也挺直起来,一股甜意流转过心口。

接着就听到韩娘子拿当初送他生父茶园的茶做人情,眼睛一翻,忍不住酸嘲道,“殷家喝的可都是仙雾银针,家里茶园的春溪茶如何上的了台面,阿娘不会连珍藏的炎羲红都不舍得分我们一饼吧?”

韩娘子一愣,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幺?真是生下来个冤孽讨债来了。

她眯起凤目张口要斥时,容氏已经快言快语道,“大郎你这是归宁还是讨债来?你想要的你阿母什幺时候不依你不给你了?何苦这般酸刺你阿母,真真是嫁出去的儿郎泼出去的水。”

从韩娘子手中要东西可不好要,尤其是她自己珍藏的东西。

他家疏儿都没要到,凭什幺给大郎这个刺头郎。

容氏压下眼中不满转过身,又与韩娘子柔声道,“哪像我们疏儿,亲事没了还心疼孝顺妻主您,现在正在厨房煮忘忧汤呢。”

说着,还趁人不注意时笑吟吟的睐了弱水一眼。

可惜弱水是个缺心眼儿,根本没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暗示,完全沉浸在看热闹的快乐中:哇哦~韩家比她家有意思多了,还没踏进韩家大门就已经你来我往了一处好戏~

一个哼声嘲讽,“阿娘,容爹这幺着急说话?怎幺……是把茶叶当草料嚼完了?”

一个柳刀眉挑起面色冷凝,“你在殷家也是如此和长辈说话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抻着脖子一会去看韩破,一会又转回来看看韩娘子,脑袋转的像拨浪鼓,看的不亦乐乎。

在他们身后,只有丹曈满脸焦急,朝弱水露出央告的目光——

大好的日子,好妻主可别让少夫郎和主家打起来,教外人看了笑话去。

被暗示到的弱水尴尬摸摸鼻尖,她好像就一直在看热闹。

不过怎幺阻止呢?

她转了转眼珠,揉了揉手腕。

韩府众仆侍只瞧见那个一直置身事外的漂亮少女突然上前一步,像一团鹅黄雪烟翻卷到大郎君面前,在大郎君面露疑惑时,忽然擡起手,啪的一声扇在他脸上,众人顿时发出低低惊呼,那可是阖府都不敢招惹的大郎君啊!

接着又不约而同的惋惜,巴掌声太小,他们站远点的根本就听不到,可惜可惜。

好在他们郎姑威风凛凛训斥的气势弥补了这一点:“没良心的东西!什幺时候你成一家之主了。”

“殷弱水?!你在这打我?!”韩破捂着脸,抓着她的手腕咬牙低声质问。

“反了天了,敢、敢、敢这幺对母亲说、说话……”弱水抖了抖,在他惊愕喷火的眼神中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湮灭成蚊子嗡嗡,“给我个面子嘛。”

韩破轻哼一声,手指一松。

弱水顺势抽回手,一溜烟缩回韩娘子身边,胆子又壮起来,趾高气昂的叉着腰瞧他,“今日顶撞母亲,是不是明日也要忤逆爹爹?回去你便给我好好抄一百遍孝经,抄不完,不许吃饭!”

她转头又在韩娘子诧异又含着些许考量的眼神中伸出两只手,抱着这位年长女子的胳膊晃了晃,软软撒娇,“说什幺这茶那茶的,母亲给的都是好东西,日后再来要,母亲可别舍不得。站了这幺久,母亲累不累啊?我们赶紧进去吧。今日我第一次来,不知家中来了哪些姨姨阿舅?可别教她们等久了。”

韩娘子知道弱水这是有心调停,但刚刚她出其不意的行为却让她有些意外,看来殷家小女郎倒没她想的那般废物,有些意思。

她比刚刚多了几分真心的拍拍弱水胳膊,“你是个好孩子,母亲膝下没有娇儿,日后你便是家里半个女儿,家里的便是你的,阿母哪有舍不得的。”

说罢,又瞪了韩破一眼,才与捏着帕子假作拭泪的容氏说,“亲事是委屈疏儿了,日后南伽坊的两间细布铺子便添在他嫁妆里罢。”

心里气的咬牙切齿表面却一副伤心难当的容氏突然听到之前一直缠着韩娘子索要的铺子,现在如此轻易的就松口给了他家疏儿,喜不自胜的躬了又躬,偷偷看向弱水的眼神也向看宝贝一般。

韩破手指摩挲在被打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说话。

但好歹是各退一步,一行人又恢复了和谐的气氛往里走。

韩娘子揽着弱水走在前头,换了话题与她说起家里头的亲长同辈,容氏和韩破随行左右,前后还乌央乌央环绕着一群侍僮仆夫,看着比殷府的人还多。

一进门,虽比不得殷府峻宇雕墙,端雅葳蕤,但处处精致严整,白墙赭柱,阶阔堂齐,也是一派殷实豪富的气象。

一众人穿过回廊来到一方庭院中,墙边精心修剪的石榴沐着艳阳,开的正盛的榴花似火。

而繁茂花枝下却掩映着一道扣起的小门。

弱水听着韩娘子的发家事业,从一介拖着一个妹妹两个弟弟,身子还没笤帚高的乡野游侠韩浪儿,跟着镖队行商,闯荡过瘴气横生的僳藜百寨,也去往过富饶的凤陵仙阳,混成如今在白州城还算有头有脸的韩主家,唯一的遗憾就是家中只有两个男郎,没能生下一个女娃好继承家业……

她小鸡啄米地不停点头,心中却奇怪,既然如此在乎家业,为何不招赘妇,还偏要把儿子嫁出去?

还未想出一二,忽地手腕被韩破扣住,连带着整个人都踉跄一下才停下。

韩破目光从那小门处收回来,看向迷惑不解的弱水和神色淡淡的母亲,眼神幽恹,“既然走到这里了,我要先带弱水去祭拜一下阿爹。”

※※※

从摆放着牌位的家祠中出来,是一方胡麻大点的小院。

正正方方的四方形,不同于外面的鲜亮,这里墙色斑驳,生着绿苔,墙角一株树倒还长得繁茂,枝叶间还残存着几朵红的毫不拘束的花,竟是早已过了花期的山踯躅。

韩破从小院里水井打了水,掏出丝帕沾湿擦去真珠粉,小麦色侧脸映在水盆中显出微微红的三道指痕。

弱水借机报复后心里很是暗爽,但表面还是怯怯道歉,“你疼不疼啊,我没打到你伤口吧?归宁的大喜日子,我怕你和你娘打起来嘛,你是我夫郎你肯定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巧言令色。

当他不知道她刚刚狐假虎威的小心思呢?

他睨着挨在身边一脸无辜的少女,擡起手,食指中指微曲,夹着她软腻颊肉掐了掐,才慢悠悠说:“弱弱这会儿蔫了?一家之主?嗯?”

她本来就是他妻主嘛。

弱水脸在他手里,只能睁着湿漉漉的水眸,噘着嘴不情不愿,“对不起嘛……”

胆气全长在她漂亮皮囊上了,小窝囊一个。

韩破松开手抱胸看着她,“光嘴巴说,东西呢?”

“有的有的~”弱水见他不在阴沉着脸,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忙不迭从袖带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是刚刚丹曈偷偷塞给她的,还是丹曈细心啊。

“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特别坏?”

韩破一边接过弱水用帕子包住的熟鸡蛋在脸上滚了滚,一边淡淡问,不等弱水回答又自顾自的说,“……小时候我不是这样的。”

“嗯?”

弱水立即怀疑的上上下下的看他,不信。

韩破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道,“阿娘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出门行商,家中只有阿爹,但阿娘每次从很远的地方回来都会给我带各种玩意儿,因为她说乖孩子才有奖励。那时除了遗憾家中没有妹妹,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有娘爹疼爱的很幸福的人,直到五岁那年,阿娘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男童。”

弱水歪着头眨眨眼睛,“是你弟弟韩疏?”

韩破点点头,一想到韩疏眼中就控制不住露出一丝嫌恶。

“自从他来了之后,我的一切生活都发生了改变,阿爹从前一直很健康的身体突然开始卧床不起,阿娘却夜夜去陪做噩梦哭泣的韩疏……阿爹没挨过两年就去世了,而阿爹刚过世,容氏就急匆匆从仙阳奔了过来吊唁。”

弱水想了想,觉得他爹生病应当请医师才对,实在不能怪其他人,但显然她夫郎不这样想,只能忧愁的陪了一声轻叹,“生死有命……唔,那你呢?”

韩破被她惆怅的表情逗得一笑,接着讲,“那时韩疏高兴地要去接他爹,我不许,我就把他绑起来关在柴房里,又把大门紧闭,不让容氏进来。哼!我爹死了,他也别想见他爹。”

“可你娘……”弱水睁大眼睛,韩娘子的强势可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她能让韩破这样干?

“阿娘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告诉我,从那天开始,容氏就是我正经的新阿爹。”他其实对阿娘娶新爹这件事早有料想,但回忆起当时风尘仆仆的容氏听闻此消息,抱着韩疏那个小贱人高兴的一边哭一边笑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皱眉头。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韩疏却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时,向彼时被第一次被阿娘扇的哭泣的他露出一个得胜微笑。

一想到韩疏这个贱人居然和他同样都是从阿娘的肚子里生出来,一股恶心的感觉就从他胃脏中涌起。

韩破拧着眉,将手中凉下来的蛋丢给院子守着的猫,猫叼着蛋翻过院墙往园子去了,他也往天光下走去。

午间的阳光晒的他浑身热腾腾的充满力量,他回过头淡淡看着檐下怔怔的少女,“我若是女郎还好,可以天然的得到阿娘大部分目光,就像你今日才见她一面,她就将大部分目光都放在你身上那般。可我不幸的是个男子,是没有亲阿爹的,还要嫁出去的男子。韩疏有容氏为他打算,而我只能靠自己。”

我只能靠自己……

弱水闻此话心中倏地一动,一股莫名的心酸一下子从心深处冒出来,她又愣了愣,韩破虽没有爹,可殷弱水有周蘅那般完美的爹爹啊,为什幺她会感同身受的感到难过?

难过的是殷弱水?还是……她?

……

“……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就只剩我们俩了,你还有我……”

“……我将你送走……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找到心爱的人,别回来……”

面如玉,一身红衣像一团火,是谁哭着越来越远?

……

房内案上,香火燃尽落下。

极其细微的一声啪哒,却像惊雷一样炸在弱水耳边。

异样的颤栗如同乱波涟漪一般从她后背一点一点爬上她头颈,弱水身体一悚,赶紧收回遥望在那孤零零却洁净的灵牌上的视线,起身往庭中走去。

沐浴在天光下一身红衣的韩破,像只大公鸡一样昂首看着她,目光炯炯,“强嫁与你,对不住。”

“但从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干。”

“我知道你现在只是拿我当夫郎,不过日后我会让你爱我的,你会给我时间的对幺?”

他幽黑眼眸定定注视着弱水,丰唇抿成一条支线,一直自负强势此时却露出一丝微弱的紧张。

弱水恍惚的看着面前红影,嘴唇张了张,“会。”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落进充满热意的怀抱,粗壮的手臂紧紧环着她腰身,脸被摁在不厚不薄的胸上,罗衣上熟悉的熏香一下子抚平她莫名的悲伤悸动,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将她拉回到新世界。

而低沉带着喜悦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这可是你承诺的。”

弱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幺,登时烦躁的想抓头发,想咬他,却被他以为她在害羞而抱得更紧。

最后只能认命地在他热乎乎的胸怀间老实下来。

韩破丝毫没有察觉这些异样,想到什幺似的又突然松开她,手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走到那株开的如火如荼的山踯躅前,恭恭敬敬的向树拜了拜,“这棵树是爹爹生前种下的,以前从不开花,可自从爹爹去世后,却开的从不间断……我以前有好事坏事都会跟它说。”

说着,他就拿潋滟凤眼睨她,“如今,你的承诺可是在它面前许下了,想反悔也不行了。”

天杀的,让他穿什幺红衣。

弱水嘟着嘴不情不愿瞪他一眼,才有样学样的学着韩破的动作,叉着手,如同敬人一般,向花树躬了两躬,“树神有灵,叨扰了。”

她顿了顿,抿着唇纠结一会。

才闭下眼,心中默念,“……外父树神若有灵且放心,只要他是我夫郎一日,我便会尽力保护他一日的。”

弱水念完,有所感地睁开眼顺着灼灼视线看去,就看见韩破站在树旁笑,红花衬着英艳俊颜,眼神幽微缠绵,竟然是从没见过的温柔。

像烧热的一汪金一样,又烫又耀眼。

弱水不自然的将脸别过去,“看什幺?是不是该开宴了?我们去宴厅罢。”

韩破心里觉得舒畅至极,忍不住笑意得一个劲儿去瞧她,看的弱水实在有些不耐烦地瞅他,才拉着她往外走,“开宴还有一会,我懒得应付舅舅们,我们逛会儿园子再去。”

弱水皱了皱鼻子,懒得揭穿他的谎言。

哪里是他懒得应付舅舅们,明明是他惹得韩娘子生气,韩娘子不想见他。

这话还要说回不久之前,她们一行人走到这间小院门口,他突然就说要来祭拜,韩娘子当时面上就阴沉下来,哪有活人未敬,先拜死人的道理。

她当时见势不对赶紧扯了扯他,嘀嘀咕咕好一通说,才劝服他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母亲对着干。

于是两人在韩家正堂上,整衣肃拜了坐在上首面色沉沉的韩娘子,和柔风细雨的容氏,又见过韩家姨母和两位舅舅,将从殷府带来的时新果品分给众人之后,才在还未开宴的间隙得韩娘子准许来祭拜一番韩破的先父。

不过反正还未开席,同他逛逛他家园子也好,弱水飞快地瞄他侧脸一眼,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地想着。

韩家的园子并不像殷府一般有湖有溪,只在宴厅那低洼的半边,借城中小鲵渠的河水引入宅中做了一片半圆小塘,而北侧后园中顺着地势做了山石堆叠成的小石林。

山径游廊,青岩小路两侧的翁润碧树间穿插种着紫薇、木绣球,岩隙间还攀着朝颜凌霄,正值夏花花期,黄的、白的、大红大紫开的是热热闹闹争先恐后。

弱水懒怠地坐在紫薇树下的石凳上,挥手扇风等着韩破去给她端凉饮子来。

她身子娇懒才转一会就走不动了,韩破笑着蹲下说背她,若在自家便罢了在韩家她可不好意思,说什幺也不同意,只说坐着歇会就好了,可歇着歇着就想喝口清凉爽口的冷饮,比如什幺薄荷梨浆就很好。

韩破顶着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只得往附近屋榭去寻个看茶小仆,使去茶房给她做水。

这去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了。

炎炎日正,热风涤荡。

正当她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花砖有多少种颜色时,一股琴音隐隐约约顺着风飘来,泠泠寒脆,简直像一股清泉将夏日暑气洗涤一空。

之前听过的琴音与之一比,都成了乡舍间的大鹅叫,呕哑嘲哳不堪听。

弱水顿时起了好奇,起身顺琴音找去。

就在身后不远处的假山上,修着鸳鸯方亭,弱水不远不近的站在山壁前,清清泠泠的弦音如不枯竭的泉水一样不停从亭内流溢出来,正当她沉醉其中时,琴音忽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声轻讶。

与此同时,假山间的尖风粗糙地迎面扑来,还混杂着地上的花粉碎叶,弱水擡手用手臂挡在脸前。

再睁开眼时,手臂上好巧不巧的勾缠上一条霜青色绣着白兰花的绸带。

……看起来,像是年轻男子的用物,危险!

弱水下意识将手臂背到身后,退后一步才擡头看到,在那丈半高的假山上方亭下,一名如竹如莲般清冷雅秀的男子依靠在阑干处,幽静无声地俯身看了她不知多久。

怀中正抱着一张蓝玉箜篌,满头青丝没有约束地披散在他身侧,时而被风吹起,飘在艳阳下,泛着幽润富丽地光泽。

鸟鸣清脆,林气净澈。

他眉眼如墨,有着浓郁的化不开的冷和愁,问,“我煮的忘忧汤好喝幺?”

声如香雾寒烟,飘飘渺渺,是昨日她才听到过的声音。

殷弱水的前未婚夫——韩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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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久等了,前段时间一直在加班没时间写,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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