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已经有了凉意。
韩禾抱着两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信号与系统》和《数字电路基础》,从图书馆闷热的自习区走出来。傍晚的校园被夕阳染成一片暖金色,驱散了水泥建筑的冷硬,连带着空气中那股桂花与尘土混合的味道,都显得温柔起来。
她的大脑像一团被代码缠死的乱麻,那些傅里叶变换、拉普拉斯变换、Z变换,还在她颅内嗡嗡作响。她不明白,为什幺本不擅长这些的她要用这堆东西来折磨自己。
为了就业。脑海里一个冷静的声音回答。这是她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时,父母挂在嘴边的唯一理由,也是她用来催眠自己的咒语。家境普通的“做题家”,没有试错的资本,也没有任性的资格。选择一条看起来最稳妥的路,是她的本能。
她低着头,快步穿过栽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只想尽快回到宿舍那一方小小的空间,拉上帘子,隔绝一切。那是一种近似于“关机”的状态,能让她重新积攒起应付第二天所需要的、为数不多的精力。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她旁边的路沿停下。
韩禾不认识是什幺牌子,但那种顶级工业品独有的、顺滑的机械质感,还是精准地吸引力她的目光。韩禾瞥了一眼,流线型的车身,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昂贵的光晕。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干净得过分的侧脸。
陈廊。
这个名字在她脑中闪过,带来的是一种轻微的、类似电流过载的疲惫感。
他是这所理工科大学里的一个异类,CMU来信管院的交换生,据说履历金光闪闪。人长得好,家境更好,开学不到一个月,已经成了校园论坛上的风云人物。好事者扒出他社交媒体上的照片,滑雪、潜水、赛车,每一张都透着“与我无关”的阶级气息。
韩禾对他唯一的印象,来自一节她用来水学分的选修课《艺术史与符号学》。
在那间塞满了未来工程师的阶梯教室里,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只有陈廊,坐在第一排,能跟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从米开朗基罗聊到杜尚。他说话时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仿佛那些知识不是死记硬背来的,而是早已融入他骨血的素养。
当时,韩禾就坐在后排的角落里,看着他。她承认,那一刻的陈廊是发光的。但那种光芒,让她本能地感到了刺眼和疏离。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为了绩点和奖学金耗尽心力;另一个,是把世界当游乐场。
车里的陈廊似乎在等人。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指骨分明,手腕上戴着一块看不清牌子的腕表,但那种低调的设计和质感,无声地宣告着它的不菲。他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窗外,恰好与韩禾的目光在空中撞上。
韩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
她讨厌这种猝不及不及的对视,像是一场小型的、无声的交锋。而在这种交锋中,她是那个先行败下阵来的人。
“砰——”
她和另一个人猝不及防的撞上,手里还剩半杯的冰美式哗啦一声打翻在地。
“不好意思…”
“对不起…”
她和那个女孩滑稽的互相道着歉,韩禾低下头,从散落一地的书里抽出属于自己的那几本,幸好没粘上咖啡。韩禾从兜里抽出纸巾,胡乱擦拭着原地的咖啡渍。
余光透过散落的发丝,她看见那辆车还停在原地。
韩禾意识到自己的糗样被那人尽收眼底,咬了咬牙,抱起书快步跑开,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要见到他。
“同学。”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禾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停。她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任何计划外的交际,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负担。
“前面那个抱着书的同学,韩禾。”
这次,他连名带姓地喊了出来。
韩禾的背脊僵硬了。她不得不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
他怎幺会知道她的名字……
陈廊已经下了车,倚在车门上。他很高,简单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也被他穿出一种T台模特的质感。他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种笑意并不算轻佻,但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穿透力,让韩禾觉得自己的伪装在他面前毫无意义。
“有事?”韩禾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些冷。
“你的学生卡掉了。”陈廊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一张蓝色的卡片,上面是她入学时拍的、呆若木鸡的证件照。
韩禾这才发现自己外套的口袋是空的。她走过去,伸手去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他的手指微凉,带着一点干燥的触感。韩禾像触电一样迅速收回手,把学生卡塞进口袋。
“谢谢。”她言简意赅,准备转身就走。
“不客气。”陈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我叫了你两声,你好像没听见。”
韩禾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物件。
“可能风太大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是吗?”陈廊的笑意深了些,“我倒觉得,你像一只受了惊的猫,只想赶紧躲起来。”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韩禾的内心。她最厌恶的,就是被人看穿。尤其是被陈廊这样的人看穿。这让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去了坚硬的外壳,露出了底下柔软又脆弱的内里。
“你在读……”他的目光似乎是无意的划过那本被韩禾抱在最外面的书,韩禾下意识把书往怀里抱紧了些。
“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她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这一次,陈廊没有再拦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韩禾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