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

山蓝鸲
山蓝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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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浸透天际线时,池其羽趿拉着拖鞋从楼梯下来。

“我姐呢?”

声音落在挑高客厅里,带着特有的清冽。

正在布筷的阿姨回头,眼尾漾起细密笑纹。她将温好的炖盅轻轻放在岛台上,餐盘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小素说吃不下去饭,那嘴巴撇得能挂两个壶了,是不是又惹姐姐生气了?”

言语间满是熟稔的调侃。她也算看着姐妹两人长大,这微妙的气压变化永远逃不过她的眼睛。

池其羽那些顽劣的小毛病——不爱吃蔬菜、遇见长辈冷漠、客厅传来门铃声便将自己反锁在电竞椅里的习惯——像散落一地的乐高零件,总需要有人耐心拾掇。

池素便是那个俯身整理的人,她弯腰跟在妹妹身后一点一点地纠正,像修剪株恣意生长的植物。大多数时候,只要池其羽肯听话,她都不会发脾气。

餐厅吊灯洒下暖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在地板上,池其羽撇撇嘴,下颌线在顶灯光晕里绷出道不服气的弧度。

“什幺啊,是姐姐爱生气。”

她嘟囔着拉开餐椅,金属椅脚与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声响。

阿姨将汤羹轻推到她面前。

“那我还真要帮姐姐说话了,”

她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声音里揉进回忆的暖意,

“她可没你这个小祖宗爱发脾气。”

“你小时候啊,想要什幺东西,那真是哭天抢地,恨不得把心都呕出来。”

阿姨摇摇头,笑意却更深了,

“你姐姐那时候也才多大?看着你哭,她也不会哄,就也跟着哭,最后两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我推门进来,心脏差点吓停。”

池其羽低垂着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布精细的纹理。

“一问才晓得,你非要电视机里的东西,要让你姐姐给你拿出来,你说说,小素上哪里说理去?”

少女紧绷的肩膀忽然松下来,一声轻笑从喉咙里逸出,她侧过脸,耳根泛起微不可察的红晕。

“谁不疼你?”

阿姨温声问道,伸手整理她歪斜的衣领,

“姐姐还不疼你吗?”

池其羽沉默片刻,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知道了。”

她应道。

“乖。”

阿姨看眼客厅的立式台钟,开始解围裙,

“小羽待会儿去喊姐姐下来吃饭啊。阿姨今天家里有点事,得先回去一趟。”

“让司机送送你,阿姨。”

“姐。”

池其羽停在廊灯里,指节曲起,悬在木门前。她在脑中快速彩排着接下来的表情——眉梢该垂几分,嘴角该怎样恰到好处地抿起,那声道歉该以何种音调送出才不显刻意。

她心底那点闷气还未消散。像往常许多次一样,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姐姐说的话本来就过分。哼。

指节落下,叩门声轻而克制。一次,两次。

门扉静默,纹丝不动。

“……”

那点轻微的恼火,像被风吹着的余烬,又窜起苗头。姐姐凭什幺这样给自己甩脸色?刚才咄咄逼人的不是她自己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少年人的愤懑在胸腔里冲撞,她猛地一甩手转身,脚步声在长绒地毯上泄愤般加重,却又在楼梯口骤然收住,池其羽烦躁地扒拉下头发。

算了,反正饿了总会知道吃。

晚餐用得索然无味。她蜷在客厅那张宽大的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在脸上,却什幺也没看进去。

目光总不由自主地瞟向幽深的楼梯口。时间一分一秒黏稠地流逝,她开始无意识地掰弄自己的手指关节,视线飘向餐厅——暖菜板的光还亮着,再等下去,那些菜肴怕是要失去最熨帖的温度。

终于,她认命似的吐出口绵长的气,胸腔里那点倔强被担忧一点点蚀空。再次踏上楼梯时,脚步已变得轻快而急切。

回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她擡手,这次用了截然不同的节奏,指节叩在门板上的声音清亮又带着点耍赖。

“姐姐、姐姐、姐姐——”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仿佛过了个世纪,又或许只有几秒,门锁终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从里面拉开道缝隙,速度有些快,带着些微气流。门后的身影逆着光,轮廓像是不堪其扰。

门被豁然拉开。

池素出现在门后,微微喘着气,脸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像雪地里绽开的蔷薇,额前碎发被薄汗濡湿,凌乱地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你怎幺了姐?”

池其羽脸上的促狭笑意冻结,被惊诧取代。她本能地伸手,用手背去贴姐姐的额头——烫得灼人。

“发烧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她语速急促,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姐姐先前在说话时,那被自己忽略的、不易察觉的浓重鼻音。

是了,每到换季时分,姐姐就很容易生病。

对方身上已换了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针织衫,毛茸茸的质感衬得她下颌尖细,整个人透出种虚弱的易碎。她倚着门框,湿漉漉的眼睛嗔怪地盯着妹妹,嘴唇抿得发白,依旧倔强地不肯开口。

“你测体温了吗?药呢?要不要现在去医院?”

池其羽一连串地问,伸手想扶她。

“不。”

池素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揉皱的砂纸,伴随几声压抑的闷咳。她偏过头,那声拒绝却因生病而显得软绵,尾音拖长,竟透出几分孩子气的撒娇意味。

池其羽的心像被那声咳嗽拧了下。所有别扭和赌气烟消云散。

“……阿姨熬了汤,还热在厨房。”

她语气放得软,带着商量的口吻,

“我给你端上来喝一点,好不好?总要吃点东西。”

池素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没有答应,也没有再拒绝。

池其羽没再等她回复便“哒哒哒”地下楼。

池其羽端着托盘回来时,房间里只开着盏暖黄的床头灯。池素已经躺回了床上,深灰色的羽绒被拉到下巴,整个人陷在蓬松的枕头里,只露出脸颊和眼睛。

见她进来,池素有些费力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池其羽急忙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顺手拿出电子测温枪。

“先测一下。”

她凑近,将枪口对准姐姐的额头。

“滴——”

刺眼的红色数字跳出来:39.7℃。

我去了。

“怎幺烧成这样?”

她慌乱地又将测温枪对准池素的太阳穴,再测一次——39.8℃。不死心地在自己额头上试了一下,36.5℃,仪器没坏。

池素正就着“嘀嘀”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汤,睫毛低垂,仿佛那骇人的热度与她无关。

“不行,姐,这太高了,我们得去医院。”

池其羽放下测温枪,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池素却不肯。

“累。不想动。”

“……那,我给周医生打电话,请她来家里看看,好不好?”

池其羽退而求其次,拿出手机。

“不要。”

池素喝下去半碗,身体又缩回被子,拒绝得干脆。

池其羽看着姐姐烧得通红却写满抗拒的脸,深吸口气,试图压下心焦。

“那你说怎幺办?总得吃药啊。”

“不要管我。”

池素闷闷地说,甚至偏过头,将半张脸埋进枕头,只留下个固执的后脑勺给她。

……果然还在怄气。都烧成这样了,池其羽看着姐姐这副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感涌上心头。她想起许知意对她的名句了——又怎幺了我的大小姐。

“我没什幺事。”

池素看着妹妹强打精神却难掩困倦地守在旁,终究是心软,声音从被沿里透出来。

“你回房间休息吧。”

池其羽确实已有些眼皮发沉,却仍不放心。

“诶,真的吗?那我给你把热水和药放床头,要有什幺事,一定记得喊我啊……”

她反复叮嘱,像只绕树三匝的鸟,最后才在姐姐无声却坚持的目光下妥协。

回到自己房间,到睡觉的时间点后,池其羽就辗转反侧,最终,还是不放心地披件外套,悄声走向姐姐的房间。

门扉虚掩,敲几下,里面只有片令人心慌的寂静。她轻推开,卧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床头灯晕开小圈朦胧的光,视线转向浴室——门缝下渗出线光亮,里面传来隐约的、压抑的动静。

“姐?!”

池其羽吓得蹿进去,是痛苦而艰难的干呕声。

暖白灯光下,池素正无力地撑着冰冷的陶瓷洗脸池,单薄的脊背弯成道脆弱的弧线,身体因剧烈的生理反应而痉挛。

她晚上几乎没吃什幺东西,此刻吐出的只有些微清的胃液和胆汁,整个人摇摇欲坠。

池其羽立刻上前,一手环住姐姐的肩膀,另一只手缓慢地抚着她的背,等那阵干呕渐渐平息,她拧开温水浸湿毛巾,仔细擦拭姐姐额角的冷汗和嘴角的水渍。

清理完毕,她几乎半抱着将无力的姐姐扶回床上,池其羽拿起手机,指尖已经按亮了通讯录里“家庭医生”的号码。

“别……”

姐姐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拽住她的手腕。

“太晚了……别麻烦妈妈和别人了。”

池素的声音气若游丝,被高烧灼烧过的眼眸只剩全然的依赖和恳求。

“小羽……陪陪我,好不好?”

“……好。”

池其羽犹豫,还是让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接着绕到床的另侧,掀开被角,小心地躺进去。

刚躺下,姐姐身体便本能地贴靠过来,呼吸又重又热,带着不畅通的鼻音,喷洒在她颈侧,像块被高温融化的棉花糖,又烫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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