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坐下了。
她从包里拿出纸巾,仔仔细细擦了三遍桌子,直到那老旧的木纹桌面泛起一点微光。她把行李箱推到桌下,摆正了自己带来的一个小笔筒。
然后,她就没事做了。
她挺直背,像在大学自习室里一样,双手平放在桌上,等待着她的“第一份工作”。
李姐在对面“哼”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小镜子和一把指甲锉,开始旁若无人地修起了指甲。张科长在里间,大声地打着电话,训斥着某个听不见声音的下属。
整个办公室里,唯一“在工作”的,似乎只有老刘。
老刘(刘建国)慢悠悠地站起来,端着他的大搪瓷缸,对苏晴招了招手:“丫头,跟我来。”
苏晴赶紧站起来,以为是来了工作。
老刘带她走到了办公室角落的一个小隔间,这里放着一个 perpetually 滚着水的开水壶,还有一个柜子,里面塞满了茶叶罐。
“小苏,高材生。” 老刘把搪瓷缸子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声音压得很低,“在机关工作,和在学校不一样。学校里,是‘事’重要;到了这儿,是‘人’重要。”
他指了指开水壶:“你第一课,不是学写材料,是学怎幺‘伺候’好这间屋子的人。”
苏晴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刘师傅……” 她有些困惑,甚至有点慌乱,“我是……我是来做政策研究,写材料的……”
“写材料?那是后面的事。” 老刘打断她,拉开了那个茶叶柜。
“看着。”
他指着一排洗得发黄、样式各异的茶杯。
老刘故意贴近苏晴,肩膀几乎蹭到她胸口,粗糙的指节划过她手腕内侧。
“这个白瓷的,”他拿起张科长的杯子,热气蒸得苏晴脸颊发红,“张科的。他只喝龙井,茶叶放杯子的三分之一。水不能用刚烧开的,要晾一晾,大概85度,加到七分满。”
他低头吹开水面,舌尖舔过杯沿,发出“啧”一声:“每天上午九点半、下午三点,准时换水。他不说,但你必须做。端茶时,弯腰低一点,让他看见你领口。”
苏晴下意识抱紧手臂,裙子领口被空调风吹得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胸口的轮廓。
“这个带花的,李姐的。她喝茉莉花茶,水要满,要烫,茶叶要多。她血糖低,你得看着她桌上,如果放了糖包,就帮她加进去。”
“这个,我的,” 他晃了晃自己的大搪瓷缸,“无所谓,有水就行。”
最后,他指向锁在柜子最上层的一个小紫砂壶:“这个,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你现在碰不到,但你得认得。这屋子里,什幺文件都可以丢,这个壶不能碰倒。”
老刘转过身,看着苏晴那张从“兴奋”转为“震惊”和“屈辱”的脸。
这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全省笔试第一的“天之骄子”,到市政府大院的第一份工作,是记住领导的茶水喜好。
“丫头,” 老刘叹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眼力见’。你不干,有的是人(他朝李姐的方向撇撇嘴)抢着干。你以为泡茶是伺候人?这是你‘进入这间屋子’的门票。你把人伺候舒服了,你才有机会干‘事’。去吧,给张科泡你这第一杯茶。”
苏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快去,” 老刘推了她一把,手掌故意按在她腰窝,“他电话快打完了。”
苏晴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光暗淡了几分。她拿起张科长的白瓷杯,走到水龙头下,仔细冲洗,然后笨拙地按照老刘的指示,放茶叶,倒水。
她端着那杯龙井,走到张科长办公室门口,门是虚掩的。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
张科长刚挂了电话,正靠在椅子上。苏晴双手捧着茶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张科长,您的茶。”
张科长头也没擡,正从烟盒里掏烟,只是“嗯”了一声。
苏晴弯腰放茶时,张科长突然擡头,目光直直钉在她裙领敞开的领口——白色棉布被汗水浸湿,贴在胸口,隐约透出乳晕的淡粉色轮廓。
“茶放这儿。”他声音沙哑,烟还没点,烟盒却“啪”地拍在苏晴手背上。
苏晴手指一颤,茶水溅出几滴,滚烫地落在她手腕内侧。她咬唇忍住,没敢出声。
张科长用烟盒边缘轻轻刮过她手背,留下一道泛红的印子:“下次端稳点。”
她退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工位,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了一场仗,浑身虚脱。
老刘对她点点头,没说话。
上午十点。
“铃——铃——铃——”
办公室里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李姐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没动。老刘在看报纸(人民日报,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也没动。
苏晴愣了两秒,意识到这是她的“工作”。她赶紧抓起电话。
“您好,市政府综合科。” 她的声音礼貌而甜美。
“我找张科!”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犷的男声,非常不耐烦。
“请问您是哪个单位?有什幺事吗?我帮您转达……” 苏晴的话还没说完。
“哪个单位?我X……” 对方(似乎骂了一句脏话)“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苏晴拿着话筒,呆在原地,满脸通红。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
“错。大错特错。”
老刘的“复盘”立刻到了。他放下报纸,走到苏晴桌边。
“丫头,你犯了三个错。”
“第一,” 他指着苏晴,“你不能问‘哪个单位’。在机关,只有两种人:‘领导’和‘下属’。你得听得出声音。听不出,你要问:‘请问是哪位领导?’。你问‘哪个单位’,说明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这就是在羞辱他。”
“第二,” 老刘继续说,“张科在不在,接不接电话,你不能替他决定。刚才那个是城建局的王局长,出了名的炮筒子。你该说的是:‘王局长您好,请稍等’。然后,” 他做了一个捂住话筒的动作,“你得捂住话筒,过来小声问张科:‘城建局王局长的电话,您接不接?’。张科说接,你再转。张科说‘不在’,你再去回话。”
“第三,” 老刘指向墙上那张巨大泛黄的《市政府内部通讯录》,“这栋楼,所有科级以上干部的分机号、手机号、BP机号,三天之内,你必须全背下来。包括他们的声音。你得做到,电话响一声,你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苏晴看着那张密密麻麻、至少有三百个名字的通讯录,感到一阵眩晕。
李姐在对面涂完了口红,凉凉地插了一句:“哟,高材生嘛,记性好,这算什幺。想当年我刚来的时候,这通讯录我可是背了两遍。”
李姐起身时,故意撞翻苏晴的笔筒,钢笔滚到地上。
“哎呀,对不住。”她弯腰捡笔,裙子紧绷,臀线勒得清晰。
苏晴蹲下帮捡,李姐突然压低声音:“小丫头,电话接不好,张科长可会让你‘加班’到天亮。”
她指尖在苏晴耳垂上划了一下,涂着口红的嘴唇几乎贴到她耳廓:“上次有个实习生,接错电话,被张科长叫进里间‘教规矩’,第二天走路都夹着腿。”
中午11点45分。
还没到12点下班时间,李姐就“啪”地合上了镜子,开始收拾包。她一边锁抽屉,一边和隔壁科室探头进来的几个女同事有说有笑。
“李姐,今天食堂做什幺了?”
“管他呢,吃完去逛逛,新到了点丝巾……”
她们一群人嬉笑着走出了办公室,从头到尾,没人看苏晴一眼,更别提叫她一起去食堂。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张科长早就“应酬”去了。
苏晴尴尬地坐在原位。
“砰。” 一个铝制饭盒放在她桌上。
是老刘。他打开了自己的抽屉,拿出了两个饭盒。
“丫头,没办饭卡吧?先吃我的。”
饭盒打开,是两个白花花的馒头,和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
“刘师傅,这怎幺行……”
“行了,别客气。先带你去办饭卡。”
市政府的食堂人声鼎沸。老刘带着苏晴办好了饭卡,指着吵闹的人群,开始了他的“第三课”。
“看。” 老刘用筷子指点江山。
“那边角落那一桌,西装革履的,那是‘秘书帮’。都是给市政府几个大领导服务的,眼高于顶,别惹。”
“门口那一桌,吃得最快、嗓门最大的,是‘司机帮’。他们跟的领导多,消息最灵通。”
“再看那儿,” 老刘指着李姐她们那一桌,“那是‘太太帮’。她们本身没什幺本事,但她们的老公、亲戚,可能在要害部门。这群人,最八卦,嘴也最碎,千万别得罪。”
苏晴端着她的餐盘——一份简单的炒菜和米饭——站在食堂中央,茫然四顾。
她发现自己无处可坐。
她成了食堂的焦点。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漂亮得过分”的新人,都在窃窃私语。她就像一个闯入者,被所有的“圈子”排斥在外。
一个司机帮的男人故意伸脚绊倒苏晴,餐盘里的汤汁溅到她裙摆,湿透的布料贴在大腿根,隐约透出内裤的蕾丝边。
“哎哟,新来的?”他蹲下“帮忙”擦汤,粗糙的手掌直接按在她大腿内侧,隔着湿布揉了两下。
苏晴僵住,汤汁顺着腿根往下淌,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小心点,”男人咧嘴笑,露出黄牙,“食堂滑,裙子湿了,得赶紧换。”
最后,她只能和老刘一起,坐在了食堂最角落、靠近泔水桶的一个空位上。
“丫头,” 老刘咬了一口馒头,看着苏晴那张格格不入的漂亮脸蛋,“在机关,你长得太‘扎眼’,是好事,也是坏事。”
“是福是祸,看你自己了。”
苏晴似懂非懂地扒起一口米饭,嚼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