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饵

正午,黑石监狱食堂。

日头正烈,空气闷热而潮湿,整个食堂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大锅菜寡淡的水汽,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以及几百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汗臭味。

银色宽长的金属餐桌成排地固定在地上,穿着灰色囚服的男人们从大开的门外涌入,在固定的轨道上移动领取他们的午餐,   然后沉默地分流到各自的位置。

为防止罪犯伤人,餐盘餐具都是由ABS树脂制作而成的,里面的饭菜也是统一的:一勺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炖煮菜叶,几块色泽可疑的肉块,还有一个所谓的“主食”白面馒头和一碗清汤。

这就是他们日复一日赖以生存的能量来源。

温钰穿着一身利落的灰蓝色制服,站在取餐口内部,不动声色地从透明玻璃里面观察每一名犯人。

“他们每天就吃这个?”温钰微微蹙眉,瞥了眼几个不锈钢大盘里的食物,询问身旁给犯人打饭的短发女狱警。

女狱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温队,这您就不知道了。伙食标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得适当‘控制’一下他们的体力,吃得太饱,力气没处使,就容易生出事端,这样方便我们管理。”

温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幺,心里却清楚,这种“控制”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驯化,磨掉这些猛兽的爪牙,更好地让它们趴伏在身下。

话音刚落,女狱警从旁边的铁盘里夹了个红烧鸡腿放进下一份餐里,温钰眼睁睁看到她和领餐的犯人眼神勾搭,似是相熟。

那犯人其他的五官无甚特点,倒是一双眼生得挺好,朝那女狱警抛了个媚眼,领了餐转身就离开。

温钰:“这是?”

那女狱警低垂着眼,有些害羞地笑笑:“那人是我的男人,我每天多给他加个鸡腿,温队长,这不会不符合规定吧。”

温钰顿时一个挑眉:“不会。”心里暗自腹诽,你都当着我面给了,我还能从你男人盘子里抢回来不成。看来罪犯在这监狱里还得选对狱警,选了在食堂工作的还能加餐,那小汁还真是会吃,晚上吃狱警,白天加鸡腿。

她端着一份饭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声浪。

很快,那个绰号“泥鳅”的瘦小犯人周围,就聚集了几个交头接耳的人。

“听说了吗?”泥鳅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声音压得极低,“上面……来了个新政策。”

之前和泥鳅在一起洗澡的老刘嗤之以鼻,用力咬了一口馒头:“狗屁政策!还能给咱们减刑不成?”

“不是减刑,”泥鳅眼神里闪烁着精光,“是出去。”

“出去?”这个词像带着魔力,让周围几颗脑袋都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

“真的假的,你小子哪来的消息?”眼镜男放下勺子,扶了下耳旁的眼镜腿。

“小声点!”泥鳅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远处巡逻的狱警,嘴唇翕张,“我也是听管教们闲聊漏出来的口风,绝对保真……说是每个月,逢七的日子——7号,17号,27号,有三次机会......”

“特许外出?”老刘眼睛瞪得像铜铃,“妈的,骗鬼呢?谁能出去?”

“名额肯定极少,估计得是……立了大功,或者有特殊关系的。”

“要是真能出去......”老刘舔了舔嘴唇,眼神变得凶狠渗人,将塑料勺子的尾端往馒头上用力一插,“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个出卖我的杂种!”

“没出息,”眼镜男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我,我会想办法联系上外面的人,把之前没来得及转移的东西处理掉......”

泥鳅伸出舌头舔了口嘴角:“我就想出去吃一碗热乎乎的,铺满了红油和香菜的牛肉面......”

整个角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向外扩散响起窃语声,就藏在咀嚼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中。每个人心里都开始有了自己的盘算。

温钰端起汤碗,借着喝汤的动作,目光掠过人群。

她一眼就看到了庄逢。他独自坐在离泥鳅他们不远处的桌子旁,背脊挺直,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哪怕温钰看不太清的他的长相,可那种气质,如档案里描述的那样,只可能是庄逢。

庄逢听到了泥鳅的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咀嚼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在咽下一口饭菜后,他用筷子从嘴里精准地夹出了一小块带着淋巴的肉,面无表情地放在了餐盘边缘,然后,沉默地放下了筷子。

那个动作里,带着一种对眼前食物的无声厌弃。

而另一边,在温钰梦境中,与她颠鸾倒凤的霍廷正坐在人群中,他的位置离温钰更近些,温钰这才能清晰地看清他的容貌。

那张俊脸有着锋利的棱角,极具攻击性,下颌角锋利清晰,犹如磐石的基底。眉毛浓黑,斜飞入鬓,鼻梁笔直刚硬,眉骨也异常高耸,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眼神显得愈发深邃难测。男人的嘴唇偏薄,唇线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下沉,透着一股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下的隐忍与克制。

此刻他则像是完全隔绝了周围这些噪音,坐姿沉稳,正认真地一口一口地吃着盘中的食物,如同在进行一项每日必要的工作。

温钰知道,对于在战地上摸爬滚打过,什幺玩意儿都得吃才能活下来的人来说,食物只是维持他生命体征的燃料,无所谓好坏。

他的专注,本身就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力量。

温钰环视一圈后收回目光,心里不由得冷笑。

果然,白天刚“无意中”让消息灵通的吴姐看到那份关于“特许外出试点”的模糊文件,这才过去没几个小时,这流言就已经像病毒一样在食堂浓烈的饭菜味里扩散。

只是温钰没有看到,霍廷的动作在她目光移走后停顿了半秒,又接着将食物送进嘴边。

希冀,渴望,仇恨,算计,最简单的生理需求......各种各样的欲望在食堂里无声地蒸腾,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笼罩起来。

那个所谓的“逢七赦免日”,就像投入池塘死水的一块巨石,果不其然地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的饵,已经撒了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鱼会来得这幺快,而且是以一种如此激烈的方式。

当晚,她竟然再次见到了庄逢,还是在一具尸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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