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天界,素来以万顷白云为基,琼楼玉宇悬浮其间,霞光流转,仙气缭绕。而今,这纯净无瑕的云海,却被道道狰狞的焦痕与暗沉的血色所玷污。战旗破碎、兵甲崩坏,以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妖魔戾气,皆默言着不久前一场恶战的惨烈。
妖魔联军,在那位神秘魔尊的驱使下,刚刚攻陷了璇玑云城。此地乃天界枢机,不仅是囤积亿万载星辰之精的宝库,更是维系周天星斗大阵运转的三大核心阵眼之一。云城易主,意味着天界防御已现巨大缺口,天河壁垒摇摇欲坠。
魔尊得手后,并未趁势深入,反而下令班师,退回妖魔两界休整。天界虽暂时得以喘息,却已伤及筋骨,士气低迷。
云城失守的讯息传来时,丹凰正从昏迷中苏醒。周身暖如温泉,那力量如春水般流淌过他几近焚毁的经脉,修补着破碎的神源。
恍惚间,丹凰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冷冽、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煞气与寂寥——
“肃戚……”
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随即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剧烈的痛楚从周身传来,让他冷汗涔涔,却也让他彻底回到了现实。
他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素净的面容。拂宜身着简单的素色衣裙,周身并无强大仙灵的凛然威压,反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初春的暖阳,温润无声。正是她以自身本源之力,日夜不休地救治着伤兵。
她虽然修为低微,于攻伐术法一道更是全然不通,但其疗愈之能,却远超天界诸多专司此道的仙官。更奇的是,只要靠近她,心神便会不自觉地宁静下来,连最暴烈的伤患在她面前也会平息躁动。
盘古一息化蕴火,生生不息,乃造生之始。
拂宜乃蕴火残息,化形开智,得成人形,这一世历百年修行,得上天界。
“璇玑云城……丢了?”丹凰急问。
拂宜沉默地点点头。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纷乱如麻。肃戚的身影挥之不去。若是她在……若是那位由尸山血海中的恨意与太古煞气凝聚、逆天封神的杀神犹在,那些妖魔岂敢如此猖獗?即便战端开启,有她镇守天界,魔族主力又如何能这般长驱直入,致使璇玑云城轻易易主?
当年肃戚因厌倦了千年如一日的杀伐与天界众仙若有若无的排挤,决意下界历劫。天帝虽表面允准,但丹凰和拂宜都清楚,天庭绝不会真正放心让这柄他们倚赖却又畏惧的凶刃脱离掌控。于是,肃戚在投入轮回前,以自身磅礴煞气彻底隐匿了行踪。此事,他们三人心照不宣。
也正因如此,在肃戚离去、天界与妖魔联军战事初起,边境告急之时,本是逍遥天地、不受拘束的丹凰,才会自请接替了肃戚的职责。
“若是她在……”
丹凰望着医寮外被血色与戾气玷污的云海,失神地轻语。
他没有说下去,拂宜了然于心。
璇玑云城失守,天界屏障已破,魔兵下一次兵锋所向,或许便是凌霄宝殿。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声音沙哑,乃是因重伤未愈而虚弱,“那魔尊来历成谜,手段莫测,天界众将连番血战,难破妖魔联军之势……如此下去,只怕……”
他未尽之语,人人皆能预见——天界之势,危如累卵。
拂宜轻轻握住丹凰冰凉的手,一丝暖意从她手中传来。她沉默片刻,转向丹凰,轻声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丹凰眼神一亮,挣扎着起身,“希望何在?”
“不知其源,便难断其流;不明其心,便难破其局。”拂宜缓缓道,“我们需知己,更需知彼。若能知晓那魔尊的真正来历与目的,或能寻得扭转战局之机。”
她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我曾与你提过,我与那株生于天地之始的桃祖有旧。他承盘古遗泽,见证万古兴衰,或许……他能以通玄卜筮之能,为我们窥破一丝天机,指明方向。”
丹凰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变得谨慎:“桃祖?传言那位尊神超然物外,不染尘寰世事久矣。他会愿意插手此劫吗?”
“我不知。”拂宜轻轻摇头,目光却依旧坚定,“但众生陷于兵燹,天地濒于倾覆,我无法坐视。无论如何,我当尽力一试,求他一卦。”
丹凰心中百感交集,终是点头:“我与你同去。”
二人离了天界,穿越层层云霭,直往下界而去。不知行了多少万里,周遭灵气渐转古朴苍茫,最终,他们在极东之地、东海的度朔山落下。
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桃林。
万千桃树依循着某种玄妙的古意恣意生长,枝干交错,花开灼灼,云霞般的粉色浸染天地,风过时落英成雨,幽香浮动,恍若世外仙境。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桃林深处,静静屹立着一株巨桃,高度目不可及,没入云霄,树冠展开,便为身后的万千桃木撑起了一片苍穹。
与周围桃树的繁花似锦不同,这株祖树无半片花朵绽放,枝叶疏朗而苍劲,色泽是沉淀了无数光阴的墨绿,一如垂眸休憩的远古神祇,万物的喧嚣在它脚下都化作了永恒的寂静。
这便是桃祖,开天斧柄所化,承盘古之遗命,永立乾坤,见证兴亡。
二人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异动。在如此寂静之地,拂宜和丹凰都忍不住放轻脚步。
在巨树之下,拂宜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越:“桃祖,拂宜携好友丹凰请见。”
她话音甫落,一个宏大、古老,仿佛与天地本身共鸣的意念,便已直接在她们心神中缓缓响起,并无半分迟滞:“汝等来意,吾已知晓。”
桃祖屹立于此,其感知便已遍布乾坤,见万物兴衰如观掌纹,此乃祖神遗命赋予他的神通。
拂宜心下了然,既如此,便无需赘言前因,她直接追问核心:“既如此,请桃祖明示,那魔尊究竟是何来历?其目的为何?”
桃祖的意念淡漠依旧,如古井无波:“众生造孽,自承其业。”
他不愿多言魔尊前愆,此言一出,拂宜心中便是一沉。她听出了那字里行间暗含的消极之态,桃祖绝非愿意力挽狂澜之辈。她立刻转变策略,不再追问过去,而是求未来一线生机。
“桃祖既不愿言其过往,拂宜不敢强求。然魔尊意在六界,其兵锋已破天界门户,若天界最终无力抵挡,则六界秩序崩坏,亿万生灵涂炭,已在眼前。恳请桃祖,为解天界当下之围,卜上一卦,指明方向!”
“六界一统之日,或许是新世到来之时。”
此言一出,拂宜与桃祖的意识深处,同时浮现出唯有盘古遗泽方能感知的古老密辛——旧世终将灭亡,新世终将到来。
那是盘古大神魂归天地之时,最后一眼望向桃祖,心念一动,留下的最终遗命:汝当永立尘寰,直至天倾地覆,旧世灭亡,新世出生。
在桃祖看来,这魔尊搅动风云,欲一统六界,或许正是那“旧世灭亡,新世出生”之机,是他等待了万古的、解脱使命的契机。
她擡头,目光清澈地望向那庞大的树干。
他看得太多、也太久了。那道被“永立尘寰”之命所禁锢的孤独神魂早生疲倦之心。
拂宜心中叹息,却还是双手握拳,高声道:“若新世需以无尽鲜血与杀戮来开启,此等新世,拂宜绝不认同!”
“兴亡代谢,本是天道循环。盘古开天,亦非求永恒不灭。强求生机,逆天而行,不过徒劳。汝当知晓,万物皆有终时,旧世之终,无法延宕。”
“若天命果真如此,天界陷落便是旧世终结之始,”拂宜仰头,目光灼灼,直视桃祖神魂深处,“那幺,区区一卦,如何能阻滚滚洪流?但若并非如此——若此劫尚有一线生机,此卦便能救万千性命!请好友思量,这一卦,究竟是逆天,还是顺生?”
旷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万千桃树静立,似与中心的祖树一同陷入了沉默的权衡。
那宏大的意念不再响起,如陷千丈巨渊。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丹凰几乎以为时间已然凝固。
终于,一片纤细嫩绿、色泽如古玉的桃叶,自极高的树冠缓缓飘落。
桃叶悬浮于拂宜面前,其上脉络游走,交织出混沌图案,阴阳流转,五行生灭。最终,所有异象敛去,叶片中央,清晰地浮现出一团纯净的、跃动的淡白色火焰。
图案稳定,不再变化。
拂宜与丹凰脸色皆是一变。
桃祖那带着愈发深沉的意味,却又隐含一丝释然的意念再次在二人脑中响起:
“卦象已明。此乃生机之象,亦是变数之源。”
“百年之内,天界此番困局之转机,不在刀兵,不赖神通……”
他的意念清晰地指向拂宜。
“——皆系于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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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凰独立于殿前,远望白云深处。心头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积愈厚。
日前拂宜初至战场拦下魔尊,救下六位被追杀的仙人,自身却被魔尊一掌之威落得形销魂散。
即便拂宜乃蕴火所化,不死不灭……
可那魔尊是何等凶险残杀之辈?拂宜仙力低微,更无防身之术,此去……当真能全身而退吗?
思量许久,他最终转身向下界而去。
度朔山上,他再次面向那庞大到令人敬畏的树干,深深一礼。
“桃祖神尊,丹凰复来请见!”
宏大的意念缓缓降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卦象已显,缘何再扰清静?”
“前卦问的是天界之围,解在拂宜。然,我此番所问,非是天机,非是战局,而是……拂宜本身。”丹凰擡起头,目光灼灼,“我想请您为她起一卦,拂宜此去,可有生还之机?”
桃祖的意念淡漠如初,“蕴火乃盘古祖神生生之气所化,超脱五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其踪其迹,游离于天地法则之外,岂是卜筮所能窥探?卦无所依,如何能起?”
“不!”丹凰朗声道,“我问的不是‘蕴火’,而是‘拂宜’!”
他向前一步,字字掷地有声:“拂宜是蕴火,但‘蕴火’二字,岂能概括‘拂宜’?蕴火造生,如花开花落、水往低流,乃世间法则之一。其本身,并无生命,无思无感。可拂宜不同。”
他的眼中浮现出与拂宜相处数百年的点滴,“她是有思维、有记忆、有情感的生灵。我想问的,是这个名唤‘拂宜’的生灵,此去魔域,可有生还之机?”
风声静寂,木叶无动。
良久,一片深绿之色中略带枯槁、边缘甚至泛黄的桃叶,无声无息地飘落。
叶片悬浮于丹凰面前,其上的脉络不再交织复杂图案,只是缓缓流动,最终,勾勒出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玄奥的形状——
一个完美的圆。
无始无终,无缺无瑕,非吉非凶,只是一片空茫的闭合。
“蕴火不在众生之中,卦象之外,故无可卜其命。此去前程,生死未定,一切皆在未卜之天,故呈混沌之圆。”
古老的意识又一次探过那空悬的圆环,神识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连自身都未能完全明晰的惊疑。这“圆”似乎还隐含着第三层意味,关乎终结,亦关乎开端,关乎超脱,亦关乎回归……但那意象过于缥缈,连他也无从得知。
丹凰怔怔地望着那个“圆”。
没有指向,没有答案。
希望与绝望,生路与死途,皆在这空无的圆中,交织成一片未知的迷雾。
拂宜此去,吉凶难料,前程未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