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春坐起,目光扫过身侧枕席,袖摆处一抹嫣红,映入眼帘。
这是口脂、女人的口脂。
意识回笼,裴知春急拂衣袖,那抹嫣红却已渗入织理,任他怎幺擦也不净,好像在嘲笑他的软弱、失控。
结果,越擦越显,越抹越艳。
扫过刚才躺卧之处,裴知春面色一沉。他起身直奔门扉,帘帐被“哗”地掀开,带着一身戾气,走至廊下。
原本还在打盹的小厮,对上长公子阴沉的脸色,顿时个个愕然。
裴知春嗓音蓦地砸下。
“唤人。”
脚步声重重叠叠,几名内侍匆匆掀过帘幔,不敢多视。
“这药味太冲,得压下去。”裴知春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听不出波澜,“传熏香的侍者来,用重香,将这屋子彻底熏过一遍。”
说罢。
侍从们纷纷上前,只见裴知春解下素白的外袍,随手丢在一旁。
“这衣裳,先拿去洗了。”
*
趁裴知春还没彻底醒转,春桃从速下榻,准备溜出内室。此时天色尚早,大多数下人还未起身,只要能赶在院中动静大作之前回到耳房,便不易被人察觉。
若是裴知春醒来发难,自己怕是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幸而昨夜进来时,她便先行解了门锁,还特意观察过四周,确认无人守在外头。
裴府规矩重,而长公子裴知春是出了名的不喜人近身。即便是通房丫鬟,也绝无在内室整夜留宿的资格,得在主子安寝后退出。
平日里,裴知春身侧不过留两三名谨慎的内侍,并且绝不允许他们擅闯入内间。
因此,几乎无人知晓,这道偏门究竟通向何处。
自己一定要长命百岁、万年富贵。
春桃边溜出内室,边反复地对自己道。
但刚踏出侧门,一道颀长身影已伫立在回廊的转角。
猝不及防撞上来人肩膀,春桃直直对上一双凌厉的目光。
褚临川。
“你,”褚临川瞥过她身后的门扉,语气蕴着几分森然,“从哪出来的?”
春桃心里将褚临川翻来覆去咒了个千百遍,这人以前还装得跟她兄长似的,对她处处照顾。可自打她攀上了裴知远,他便忽然变了脸。
三天两头盯着她、敲打她,恨不得她犯点错好被他逮着。
真是一条见不得光的癞皮狗。
“回话。”褚临川冷声逼问。
春桃只是笑着答,“回管事的,我自是当完差,正打算回耳房。只不过,一时没看清路,这才冲撞了褚管事,是我的不是。”
褚临川视线落在她微乱的衣襟上,“你倒是有本事。长公子向来不准奴婢在内室留宿。怪不得二公子总夸你伶俐,这般侍候人的功夫,确实与众不同。”
“不要忘了那件事……”他顿了顿,继续幽幽说道:“不过,毕竟,就算你使出浑身解数,在长公子眼里,充其量是个比寻常人多会些手段的玩——”
“啪。”
一掌落下,惊得廊外的晨鸟扑棱飞起。
“我使不使本事,取不取悦,那是长公子的事。”春桃看着褚临川脸上的掌印,心中闪过一丝快意,“褚管事说话前最好掂量掂量,你,配议论长公子房里的人吗?”
“还是说,褚管事如今的能耐,就只剩站在廊里拦我,在此处逞威?”
话音落下,春桃趁褚临川失神,又是落下一掌。
感受到脸颊上火辣作痛,褚管事捂住脸,低笑一声,“倒学会咬人了。”
咬人。
一条再无利用价值的癞皮狗,不赶紧踹掉,难道还留着过年?
春桃不屑一顾,更不愿与褚临川多做纠缠。
见春桃转身便就要走,褚临川却似不经意地补上一句,“二公子,不日便回府。”
春桃没有如褚临川所想的那样,能够再次回头看他一眼,只是嗤笑一声,便隐没在回廊转角。
那一刻,褚临川头一次,真正看清了她。
褚临川的事,春桃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她身边的男人,不过是蛇鼠一窝,她早就看透了。
褚临川开始待她好,是因为他以为,她与他是同样的,需得抱团才能取暖的贱命。
可一旦见她攀了二公子的高枝,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便全化作了嫉恨。
而至于,二公子说是对她情有独钟,但无非是贪她年轻鲜妍,图个消遣罢了。
她之于他,与一只精巧的雀儿无异,喜欢时逗弄两下,厌弃了便随手搁开。
春桃也知道,她在别人眼里是什幺样子。
可这世道,难道不是更脏、更吃人吗?
若不想被它囫囵吞下,除了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她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回到耳房,天光已大亮,隔壁的佩兰正从井口挑水回来,一见到春桃,便咧嘴笑道:“你今儿起得倒早。”
春桃笑得敷衍,“昨儿睡得早,醒了也躺不住,就去后院坐了一会儿。”
佩兰本来要问,但见春桃不是很想答,便也懒得细究。她搁下水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晃了晃,笑道:“这是我刚去灶房顺来的。”
说着,佩兰又推开门,走进屋,把油纸往小桌上一搁,随手拂了拂桌面,又踢了下板凳。
“快吃,垫垫肚子。”
春桃怔了下,略略迟疑。
佩兰这傻姑娘,明明瞧出她神色不对,还这般热络地塞饼子给她。
两人虽是一道逃难来的吴郡同乡,可佩兰爹娘俱在,与裴府签的也不是她这等死契,自然是不懂她的。
眼瞧春桃半天也没接过去,佩兰便索性往她手里一塞,“你也别嫌我这东西寒碜。昨儿你不是还说想吃甜口的吗?我特意挑了块饧多的,糊得焦脆,香得很。”
春桃咬着饼,含糊应了声,没接话。
佩兰见她吃得认真,又笑道:“你啊,吃东西总慢半拍,也不晓得跟谁学的。”
是吗?春桃眼睫微动。
这府里千百双眼睛,如今看得见她,还能细到这种地步的,恐怕也只剩眼前这个傻姑娘了。
一时无言,佩兰自己倒是有些坐不住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沉默了会,她才道:“我再过几个月……可能便要离府了。”
春桃面上没有情绪,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恭喜。你总算熬出头了。”
“我签的活契马上到头了,”佩兰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欢喜,“我姨母在长安城东市那边,说给我寻了桩亲事。男的是个漆工,家里世代做漆器营生。虽不富贵,但也算是有门手艺、吃穿不愁!他家愿出八两聘礼,我爹娘说,这钱足够我弟弟娶亲用了,便替我点头了。”
真是个傻姑娘,八两银子,还不够二公子赏人半盒胭脂的价,倒让你爹娘欢天喜地地买断了你的一辈子。
被人敲骨吸髓了,还在那里替人数钱。
“这八两银子,你得自己握在手里。”春桃见她很是高兴,也只能稍提点一二句,“往后在婆家,多为自己仔细思量。”
“哎呀,虽说这八字还没一撇,但人家老实肯干,性子也不坏,这有什幺不愿意的?我们这样出身的,图个稳定点的后半生,不就挺好的。”
佩兰听着春桃那老气横秋的嘱咐,只觉这丫头明明自己过得如履薄冰,还总爱操心别人,便索性把话挑明。
“你真是个笨的,你往后可怎幺办呀?二公子再喜欢你,夫人不点头,你也当不上姨娘,长公子那边……他那样的人,你又能捞着什幺呢?”佩兰很是担忧。
春桃眼皮都未擡,“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佩兰叹了口气,“好歹,也得有个名分,有些实在的倚仗才行啊。”
“知道了。”春桃淡淡一句,将话彻底掐断。
屋里只剩一片沉默。
春桃盯着窗外,不再言语,明明是盛夏,心里却渐渐冷了下去。若可以,她也想做那自在来去的女娘,有父母可依,有人真心把她当人看,而不是一件随手可弃的玩意儿。
罢了。
她没资格伤春悲秋,也没工夫自怜自艾。
*
翌日午后,长公子所居的“漱玉轩”罕见地传出了一道命令。
说是,要寻一个手脚麻利、懂得熏香的过去。
原来昨日那熏香的侍者折腾了半日,重香是用了,满屋子浓烈得几乎呛人。据说,长公子只在漱玉轩内室停留片刻,什幺也没说,只冷冷一扫,侍者们便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于是,管事只得匆匆再去挑人,专拣那些据说鼻子灵、懂香道的。
消息传到耳房时,佩兰已经去上工了,屋里只剩春桃一个。她正对着案上摊开的《诗经》出神,那一行正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当年离去前,他在笺上郑重写下此句,对她许诺道:“待我考取功名,必娶你为妻。”
骗子。
“砰砰砰!”拍门声又急又重,扯断她的思绪。
春桃连忙放下书,退开门,只见敲门的,正是管事嬷嬷身边一个跑腿的小内侍。
“姑娘快些随我,昨日长公子可是在外间书房歇了一整宿,”小内侍面上带着几分焦急,“这府里啊,眼下怕是也就你调的香,能压住那药味,又不冲撞公子的鼻子了。嬷嬷亲口点的名,说非得你去不可!”
春桃去眼底里的思绪,只轻声道:“谬赞了,我不过会些粗浅功夫。”
“姑娘何必自谦。”小内侍左右看看,有些讨好地笑了笑,“公子前些日子病中烦躁,闻什幺香都蹙眉,嬷嬷没法子,偷偷拿了姑娘先前留在耳房的一撮香灰去试。公子闻了,虽没夸赞,但总算没再斥责,眉头都松了些。这事儿嬷嬷记着呢,今儿可不就想到姑娘了。”
原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