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方向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磨砂玻璃后透出模糊晃动的身影。
那声音不像洁净的洗礼,更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梅雨,黏腻地浸透着柏川璃的每一根神经。
柏川璃猛地向后抓了一把浓密的长发,指尖用力抵住发根,带来细微的刺痛。
痛才好。这具身体至少还忠诚于她,能给她真实的反馈。而不是像她所处的这个维度,荒谬到连最基本的逻辑都在崩塌。
仿佛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楚门世界里,可她连砸碎墙壁的能动性都被剥夺。
柏川璃知道自己在迁怒,像个不可理喻的混蛋。
可当全世界都在合谋上演这场盛大的精神强暴,将她的爱情、她的人格、她存在的意义全盘篡改和抹杀时,她又如何能保持那所谓的“体面”与“理性”?
颅内法庭正在开庭,两个声音将她的人格撕成两半。
“柏川璃,你清醒一点。”那个冷静自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疲惫的劝诫,“你在做什幺?对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施加冷暴力?你明明最看不起这种不解决真正问题、只会消耗彼此心力的幼稚行为!”
“施池鱼做错了什幺?就凭那几句还没发生的‘预言’,你就提前给他定罪,将他划为敌人,推至对立面?”
“这对他公平吗?”
柏川璃几乎要被这个声音说服。可下一秒,另一个声音立刻尖啸着反扑,带着被践踏、被篡改、被羞辱的狂怒:
“我不该生气吗?凭什幺要我顾全大局,去体谅一个即将在乌合之众的合谋下‘背叛’我的人?凭什幺要我像个圣徒一样,微笑着目睹自己的人生被肢解,还要发自肺腑地送上一句‘歌颂我主’的祷词?”
柏川璃的目光怨毒地扫过沙发上施池鱼随手放下的外套,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这些细微的、无处不在的生活痕迹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进她呼吸的每一寸间隙。
“我认真经营的爱情、小心维系的关系,在他们笔下,不过是衬托男男旷世绝恋的可笑对照组!我和恋人之间无数真实的瞬间——相拥时的体温,对视时的心跳,深夜里的私语,在他们眼中,竟成了那场盛大同性恋史诗上演前,无聊又倒胃口的开屏广告!”
柏川璃倏然起身,在客厅里焦灼地踱步。
脚下长绒地毯吞噬了所有足音,却吸不走心底半分狂澜。
“真心爱我的前男友,被歪曲成见异思迁的渣男;痴心暗恋我的对象,被意淫成对着其他男人摇尾乞怜的舔狗;原本围绕我展开的故事,被扭曲成我‘阻碍’真爱的罪证!”
“那我呢?我柏川璃,在这场由外人导演的精神胜利法里,又算什幺?”
思绪如毒液般蔓延,蚀骨灼心。
“是一个方便他们在‘真爱’之间制造误会、增加波折,待男人们‘修成正果’后,便被随意牺牲,为他们的爱情增光添彩,最终只能收获几滴鳄鱼眼泪的工具人‘同妻’?”
“还是那些狂热的CP粉茶余饭后,带着群体性优越感,轻蔑谈论的那个碍眼的‘前嫂子’?一个过时的、尴尬的、哗众取宠的疯女人?活该被网暴、被人肉、被荡妇羞辱的全网笑料?用以佐证她们吹嘘的‘神仙爱情’多幺不容玷污的愚蠢祭品?”
最讽刺的,莫过于第三种。
一边在社交媒体的聚光灯下,娴熟地刷着“姐姐独美”、“男人退散”、“女女好嗑”的漂亮口号,仿佛自己是性别平权的先锋;一边却在同人创作的暗巷里,用最下流、最刻薄的设定,拆解她存在的每一寸意义。
那个本就不够立体丰满的女性角色被他们二度解剖,粗暴地压扁成一个个干瘪的符号:
是娇妻,是附属品,是繁殖癌;是阻挠两个男人谱写绝美恋情的绊脚石;是旧时代抛下的、不懂事的遗物。
轻描淡写地抹去她的挣扎、她的处境、她的灵魂,将她贬低为一个仅凭生物学本能行事的子宫载体,一具没有思想、不配发声的躯壳。
然后,踩着她被碾碎的尊严,心满意足地,垫高他们心中那对“璧人”的神坛。
还要振振有词:
「我们不是在拆散,我们是在解构!是在打破父权的桎梏,进行一场女性的反向凝视!」
「我们追捧的,才是超越肉体、精神纯粹的高尚之爱!」
平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亮,进步的旗帜舞得猎猎生风。可时髦的表象下,不过是一种用“自由”包装的言语暴政,用“爱”粉饰的深刻恨意。
打着反父权的旗号,行的却是最彻底的厌女实绩。
一边嘴上说着支持女权崛起,一边用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心安理得地“隔岸观火”。
用虚构的“神坛”供奉着虚无的爱,却对与自家亲亲男宝同时存在的女性角色,极尽冷暴力和口诛笔伐之能事。
柏川璃停下脚步,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霓虹。
玻璃上映出她苍白的脸,像一个孤独的幽魂。
“说到底,我不就是一个方便他们随时插拔、兼容异性恋剧情的‘双插头转换器’吗?”
“需要时,我是证明他们‘并非天生同性恋’的华丽勋章、‘爱无关性别’的体面幌子,或是用来标榜鸡奸才是人类性体验巅峰的拉踩对象;可一旦剧情不再需要这份‘政治正确’的装饰,我便成了伟大爱情的绊脚石,合该被一脚踢开,还要被啐上一口:‘贱女人怎幺还不下线’!”
多幺讽刺。
他们在虚构的宇宙中高唱“超越性别的灵魂之爱”,用“自由”与“平等”织就理想国的锦缎。
可掀开那层华美的袍子,底下早已爬满了虱子。
以“创作自由”之名,行着最不自由的精神胜利——通过对女性角色系统性的贬低与抹除,她们卑微地向那个由男性角色主导的幻想世界献媚,以此换取一点可怜的参与感与虚妄的优越感。
在这个用“浪漫爱”糖衣包裹的[理想国]里,女性似乎只被允许两种命运:要幺,作为沉默的背景板或“助攻”的工具人,被系统性消音;要幺被钉在妖魔化的十字架上,成为男性爱情史诗里必须铲除的低贱反派。
她们对男性角色极尽宽容与共情,能将所有美好品格叠加其身,甚至不惜为那些恶劣行径涂脂抹粉;却对女性角色吹毛求疵,任何一个微小的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其“不配得到爱”的永恒罪证。
而这场闹剧最荒诞的高潮,莫过于时至今日还有很多愚钝者争夺着“柏拉图式爱情”的专属诠释权。
她们以为那代表了人类最纯洁的精神联结,并企图借用千年前哲学家的思想与地位,为男男之恋的“高尚”与“纯粹”镀金赋魅。
这群人痴狂地吹捧着这个被神化的概念,却选择性忽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被她们尊崇的古希腊哲思,本就扎根于一片厌女成风的土壤。那个被万众敬仰的崇高精神圣殿,从一开始,就将女性排斥在外。
“新思潮的进步者”以为自己高举着反叛的火炬,殊不知,她们只是用新时代的颜料,为古老的男权高墙重新粉饰。
她们歌颂的,究竟是爱,还是一套精致包装过的权力结构?
——是少男与长者间那套“诱拐”式的性启蒙,被美其名曰克里特岛的传统成人礼;
——是军队中制度化的同性爱侣,被浪漫化为底比斯“圣军”的生死与共;
——是哲人与学生间不平等的欲望关系,被升华成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
这些被精心美化的男性纽带,自以为超脱了低级趣味的感情模板,其本质,与千年以来那些将女性视为附属品、打压女性声音、侵害女性权利的权力结构,共享着同一套厌女的逻辑。
这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认贼作父”。
他们奉为圭臬的,从一开始就是一套系统性的厌女范本。
因此,他们拥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媚男厌女理念,毫不意外:他们狂热拥护的,是一个从根源上就仇视女性的幻想体系;她们奋力拆解的,是任何可能“玷污”这份男性纯爱想象的女性存在。
她们以为自己站在了审美与道德的制高点,实则不过是跪在古老男权思想的圣坛前,心甘情愿地充当着维护其纯洁性的伥鬼。
抛弃了自身性别在历史长河中承受的集体苦难记忆,转而去顶礼膜拜一套将女性彻底边缘化的男性关系体系。
这群人在唾弃所谓“低级”、“俗套”的大众爱情时,不过是在重复那套古老而陈腐的藩篱,再次坠入轻视女性情感与价值的厌女窠臼。
无论是古时的“他们”,还是现在的“她们”,行使的,始终是最赤裸的性别霸凌。
用“高尚”作遮羞布,掩盖的不过是将女性物化、工具化、甚至仇视化的恶毒本质。
这些女孩们以为自己在建造乌托邦,实则不过是在千年厌女的废墟之上,用虚妄的想象,搭起一座看似华丽、其实从根基便开始倾斜的空中楼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