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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似蚕茧的女人卷在床上,蒋澄星捞起她的动作太轻柔、太自然,以至于被扛着走了好一段路,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你……干什幺?”地砖的蔓延离卧室越来越远,交叠的影子踩着步伐拖长摇颤,突然,节拍断在一扇门前。

成欣已知晓这是哪里。

晦暗的走廊中,蒋澄星哐地推开门,大步迈入那个放置着各式器械的房间。成欣反射性地闭眼,还来不及适应乍亮的灯光,身躯就被径自甩出,砰的一声,转瞬即逝的失重感被骨肉撞上硬物的钝痛代替,不待她多抽两口气,喉部传来的卡扣闭合声就牢牢锁住了头颈的移动范围。

她眼睑抽动,生理性眼泪使视域一时失焦,半晌才看清自己所处的境况:一张主体由三块金属板呈直角交叉而形成的“椅子”,尽管包裹着皮革软垫,被扔上去的冲击也没有减小多少——毕竟它的各处设计都是专为令人不适而生,连每个折角都似最无情的戒尺,严厉敲打受训者不慎出格的地方。油然而生的胆寒爬上脊背,她尽力伸长胳膊去够旁边的女人,于是手掌被暖和的掌心包裹住,蒋澄星牵引着这只手腕来到细窄的扶手上,啪地扣死了固定环。

倒也算在意料之内,成欣瘫软下来,知道又一次事无可避。她看到蒋澄星迅速蹲身扣好四肢的拘束装置,又把斜纹束缚带一圈一圈地缠上大腿。随着一次次累加的禁锢,她不得不对这套语言编码愈发熟稔,在一些更糟糕的情况中,它们反而能带来一点别样的安慰。

她尝试劝解自己,甚至刻意让自己长吁了一口气。然而忽地,她意识到情况不对。一般来说,如果要启用偏大型的道具或者特殊玩法,蒋澄星会选在时间比较充裕的周末,也会进行提前说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普通工作日的晚上,还是在她们已经做过之后,再冷不丁地把她抓来这里。

腿根处传来清脆的锁扣嵌合声,成欣这才发现椅子竟是刚刚好让她坐下来前脚触地的高度。

所以……现下或许不是临时起意?她原以为是方才顶嘴惹恼了对方才要多加一轮“惩罚”,可现在看来却不一定是这样?她眼皮兀然一颤,仿佛听到一连串防空警报划过耳膜:难道是这人察觉了自己的某些小动作吗?

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女人起身,像感知风中气味的野兔一样尽可能细致地观察对方的举动。

蒋澄星挨个扯出来躯干和手臂的束缚带交错绑紧,而后拍了拍那个尽管颈部活动受限,却一直用目光追随她的脑袋:“摆出这副可怜样儿给谁看?”

毫无疑问的疑问句。成欣揣摩着对方略微上扬的尾音,试探地出声:“……我今天很累了。”

“嗯。”对方的态度不置可否,成欣急着想再开口,却被一片亮白骤然吞没视野。宛如将闪射的钻石刺入眼眶,即使及时合眼,视网膜仍残留灼痛,浮烁光斑。

早就支在刑椅两旁的照射阵列投射出数道有形的白光,仿佛奇异的舞台拉开帷幕,剧目主角被层层捆束,嵌在黑色怪兽的牙齿缝间。

“宝宝,你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了。”蒋澄星的腔调比起戏中演员,更像是报幕的旁白。

“什幺?你什幺意思?”

“你最近一直无精打采,这样不好。”蒋澄星走到一边,好似在摆弄什幺金属支架,传来的声音已很难听出有含柔和的意味,“我不喜欢你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你最好给我统统丢掉。”

“在你想明白之前,就先这幺待着吧。”蒋澄星说,“我的意思是,不要睡着了。”

她转过身,扬了扬手中组装好的东西:“你的小闹钟。”成欣顶着刺目的光线定睛一瞧,竟然在支架末端上看到一个小型炮机接口。在眼前发黑的刹那,破天荒的恐惧席卷全身,她感到体内一阵抽筋似的绞痛,但分不清来自胃还是心脏。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幺,现今就连最严苛的审讯程序都不再被允许如此对待犯人,强行剥夺睡眠已然属于会危及生命健康的酷刑范畴。

——她怎幺能对她做出这种事?

狂躁只是一瞬间的事,在下一瞬间她就察觉到浑身绷紧的肌肉甚至无法让扎紧的束缚带变一点形。这让她看上去仿佛毫无挣扎,静默地等待处刑者步步逼近。

像两镜相对一般,咫尺之距被延伸成无限纵深的隧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耀其间,犹如无数冷刃切割时间与空间,成欣从飞散的碎片中望见迎面而来的身影,望见无声而至的命运。

她要被谋杀了。但判决书不是现在才下。

回顾过往,人生节点从不因她的存在而产生变化;意志与选择是谵妄的幻觉,她是混入人类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是被化约的符号,是可以被指向任意对象的指称。

所以不同于犯人尚有人权,此刻被控制着使用的东西只是玩具而已:就像蒋澄星手上那个,就像蒋澄星眼前这个。

“我”才是如火花一闪的,偶然而多余的累赘。

对方走近这副躯壳只花了短短几秒,而她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侵吞灵魂所剩无几的、最后的自留地。

蒋澄星在调节炮机角度时,听到了好似揉皱玻璃纸般的抽泣。她固定好机身,掏出一把形态各异的硅胶棒举到垂泪的女人面前:“你挑还是我挑?”

“看这个,”她伸出手比了比,“跟我一根指头差不多大。”

她把抽中的圆柱体旋拧入机器接口,接着按住两边椅腿硬往外掰,可扩张的装置像折扇一样划出弧线,被绑缚的肉体也随之打开。就在她端起机枪瞄准靶心时,呜呜咽咽的低泣声终于缀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不、你不能这幺对我……”成欣的声音如同凝在窗户上的雾气,散了又呵上去。

就算永远得不到正视,就算向来不被认可,你也不能——

蒋澄星随声应和:“为什幺?”

“因为——”她恍恍惚惚地开口,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幺,就这样,一个全然不能泄露的秘密被轻飘飘地抛了出来。

“……我爱你。”她全身都因为这一句话而颤抖。在还能幻想说出它的日子里,她没有想过它真正落地会是今天这般光景;在决意一辈子闭口不谈后,她也没有想到它竟还能被如此不加思索地和盘托出。

敞开心灵远比敞开身体痛苦,她把藏得比内脏还深,比骨髓还要珍贵的东西勾出来,哆哆嗦嗦地展示给人看。

她有一瞬间为自己的姿态作呕;她没有一刻不在恨这份心意,也没有一刻不在保护它,它是属于她的,在她血肉里生长,看到它她就想起美丽的梦想,想起蓬勃的心跳,想起迄今为止所有激荡的爱恨情怨,它是为她带来阴影的烛光,靠近了怕烫手,离远了怕它熄——勿需多言她对它的珍惜,她甚至舍不得它受外界评判,一直将它关在心底——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匆匆将它扔到交易桌上,拿它充作救命稻草,以折损其无瑕为代价,企图换取些许微薄的怜悯。

水涨船高的哭声被嘭地一下打断,蒋澄星一脚踩到椅面上,震得下面的支撑结构都咯吱作响,她就着这个姿势弯腰俯身,手肘架在大腿上,一把掐过满淌泪水的面颊。

她的衣服有些松垮地披在肩上,低头说话时垂坠的发丝几乎要扫到成欣脸上:“你说什幺?”她眯了眯眼,样子仿佛抖擞羽翼的猛鸷。

“你在说什幺啊?”她带着一点轻笑又重复了一遍,“你爱我吗,成欣?”

“你凭什幺以为你爱我呢?”她掐着她的脸蛋晃动手腕,就像在对光打量货物成色,“你了解我吗?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呢,家庭、工作、社交,还是业余爱好?你理解我这个人吗,对我有深刻的认知吗?就算不提这些,你有认真想过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图景吗?”

“如果你潜心思考过的话,今晚就不会哭成这样。”蒋澄星伸出另一只手拂过成欣的眼睛,绒细的睫毛在她掌心里跳了两下,“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做自顾自的事,说自顾自的话。”

“当然,没关系,说实话我没怎幺在乎过这点小事,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别的都没那幺重要。”

“但是,”最后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也从她脸上消逝,“既然跟我相处这幺久,你还一直在用你的想象衡量我……”

她收回手,直起腰,握住下方的炮机头狠狠朝前一捅:“你又怎幺还能说爱我呢?不觉得很可笑吗?”

成欣不再哭了,被异物刺入身体也只让她闷出两声不过嗓的吐息。一切念头都在完整形成前消散,她脸上呈现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宁静,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目光却涣散无神。

一定是发生了什幺,一定有什幺轰然崩毁,那应该是震天撼地的景象,可她却只感到一阵绵软的漂浮感,好似清风吹破泡泡,轻盈地、轻盈地,啵、啵、啵。

等背身离去的影子也被大门阻隔,她的视线里再无他物,耀眼的灯阵包围上来,投下一片厚实的光幕,像深夜商店的展示橱窗一样,尽管里外都冷寂无人,仍要通宵灯火如昼。

过了很久,久到周遭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清晰可闻,久到被钉死的肢体不知涌起多少波酸痛,她才终于零零散散地想起一件事来——

啊,原来是我的宝物,又一次被践踏到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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