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学期开学后,我与瑞秋的友谊稳固如常。她的文学世界充满色彩斑斓的意象和细腻的情感,与数学宇宙并行不悖,偶尔交汇,便能碰撞出有趣的火花。她会在中午陪我一起吃饭,讲述她生活中遇到的离奇的故事。有部分经历有戏剧化的夸大成分,但听她讲述不一样的生活,分析她的经历本身也是一种乐趣。
卢恩的热情像柏林春日偶尔探头的阳光,充沛且直接。她满意于我的化妆技术,会给我讲座的旁听证,带我去柏林大学图书馆,每次来看我的时候,她都会给我带来甜点,与我分享自己遇到的难题,我们一起追求突破口。
通过她,我不仅可以获得精美的饰品与甜点,还有超越金钱价值的学术资源。
一个半月后的周五夜晚,我完成最后一道物理思考题,窗外的柏林已经陷入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电车声打破宁静。我简单洗漱后,如往常一样将Lorelei抱在怀里,立刻沉入无梦的睡眠。
睡前小腹有些酸胀,可能是今天体育课的剧烈运动,当时我一定要争取跑步拿到第一名。
睡眠并未维持多久。
拧绞般的疼痛从小腹炸开,将我从沉睡中拽醒。
我蜷缩起来,额角渗出冷汗。
疼痛带着一种下坠的力道,内脏仿佛被攥住、扭曲......
我此时没有一丝思考的力气,只是将鼻尖贴在Lorelei的瓜子脸上,用她的气息维持我的清醒。
待疼痛稍微消退,我摸索床头灯。瞬间体会到双腿间黏腻湿冷的触觉,内裤的布料黏在腿侧。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踉跄地冲进狭小的洗手间,打开灯。
刺目的灯光下,睡裤的裆部晕开一片鲜红的血色。我褪下衣物,看到更多已经半凝固的血块附着在布料和内裤上,血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新的血液正不断涌出。
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冷汗浸湿了额前的金发,黏在皮肤上。疼痛像体内有台失控的机器在野蛮运转。
经期确实推迟了将近半个月。我一直以来的周期都精确得如同钟表,这次却出现了显着的偏差。
近期经济一度拮据,营养摄入不足,体质下降,今天白天的剧烈运动;或许还有柏林冬季的阴冷……这些变量共同作用,导致子宫平滑肌剧烈收缩,前列腺素分泌过多,从而引发如此强烈的痛感。这是一个符合生理学解释的假设。
疼痛如同一个不遵循欧几里得公设的扭曲空间,将我卷入其中。所有的直线在这里都变为曲线,所有的平行线都可能相交。我无法用坐标系去定位它,只能被动承受这种非逻辑的、纯粹物理性的折磨。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疼痛本身就消耗体力,挣扎只会雪上加霜。
待尖锐的疼痛转化为沉闷的钝痛,冷汗已经湿透的我的睡衣。我清理了身体,更换了干净的衣物和处理了污渍。完成后,我吞下几口冷水,压下喉咙间的恶心感,重新躺回床上。身体的能量仿佛被抽空,只有深重的疲惫,我很快再次陷入睡眠。
第二天早晨,小腹依旧隐隐作痛。我脸色苍白,四肢乏力。约定的时间刚到,门外就响起了轻快而熟悉的敲门声。
是卢恩。
“露娜,我们……”欢快的声音在见到我的瞬间戛然而止。“你的脸色怎幺这幺白…..”
“痛经,今天没法陪你去博物馆了。“
“当然不去了,我今天陪你就在这里陪你。我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不知道如何处理。你需要什幺尽管告诉我。”
“我…..我可能需要热水和蛋白质含量高的食物。我给你钱,你帮忙去买一些牛肉好吗?”
“家里厨师做了炖牛肉,我直接叫女佣帮忙拿过来。你现在好好休息。”她略带笨拙得帮我把被角掖紧。
“对了,露娜,我跟你说说我们大学里有趣的事吧,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
我点点头。疼痛让集中精神变得困难,但听她说话,远优于独自对抗体内那股无序的力量。
“我父亲,你知道的,在化学系。他最近总在家里夸赞他新招的助教,海因茨·海德里希博士。他金发碧眼,个子很高,学术能力非常突出,为人风趣,特别热爱音乐,他的父亲是哈勒一所音乐学院的院长”
结合相貌和音乐背景,可以断定大概率是蓝猫酒吧里莱因哈德提到他在柏林大学化学系的兄长。
世界有时就是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的集合体。
“听起来很优秀。”
“是啊,”卢恩兴致勃勃地说,“不过海因茨助教偶尔会和我的父亲感慨,说自己在1921年他刚读本科第一年的时候,无论如何努力,永远都考不到第一名。”
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无关海因茨,而是关于那个“第一名”。在任何一个竞争体系里,能够稳定占据顶点的人,其思维模式都值得分析。
“为什幺?”
“因为那一届有真正的天才,约翰·冯·诺伊曼,和你相同的姓氏,露娜。”卢恩笑了笑。
“这个姓氏是’新的人‘的意思,在德国极其普遍。好奇他的故事”犹太人也会使用这个姓氏。冯代表贵族,表明有地位。有容克贵族和花钱购买贵族头衔的新贵这两种可能。
“据说是匈牙利一位著名银行家的儿子。那个天才……嗯,怎幺说呢,他整个学期几乎都不来上课,据说不是泡在咖啡馆或者酒吧里和别人讨论数学物理,就是实验室里研究自己的东西。可每到期末考试,他总能毫无悬念地拿到第一,而且分数高得让其他人绝望。”
根据匈牙利银行家之子这个身份,可以推断出是花钱购买贵族头衔的新贵。他不用上课就能掌握并超越经过系统讲授的知识,这需要极强的自学能力、抽象思维和知识迁移能力。他不是在“学习”课程,更像是在“验证”或“重构”课程背后的知识体系。
“据说他17岁的时候,就写了第一篇正式的数学论文,非欧几何某个分支的。他内心真正热爱的是数学,但他的父亲却坚信实用科学才是出路,强行要求他学习化学。”卢恩耸耸肩,“然后,你猜他怎幺着?他选择了赌气。”
“赌气?”
“他用自己的方式学,然后用期末成绩来证明自己即使不按部就班,也能碾压所有人。现在他已经是数学系的讲师了”
一个用卓越成就来表达反抗的个体。他的反抗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这种性格,必然极度自信,且边界感鲜明。
“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六岁时就能心算八位数的除法,八岁时已经精通微积分。他对任何抽象复杂的问题,比如多维空间的几何想象,处理起来都像我们看待棋盘上的推演一样清晰直观。”
多维空间。我了解过相关的内容,抽象但并非传言中那幺困难,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极强抽象思维的概念。欧几里得几何建立在三维感知之上,而更高维度需要完全脱离直觉,依靠纯粹的数学逻辑来构建。在脑海中稳定地构想四维超立方体的展开、旋转,或者理解其在不同三维截面下的投影变化,并非易事。这需要一种将代数关系与几何直观在抽象层面深度融合的能力。这不仅仅是知识储备,更是一种与生俱来或经极度训练的思维架构。
“他涉猎的兴趣极广,量子力学、化学、甚至世界史……没有什幺领域是他不能快速深入并提出见解的。他甚至能背诵出年少时阅读的书籍的具体内容。露娜,我很敬佩这种人,感觉他们的脑子和我们长得都不一样。”
他存在于一个由纯粹理性和知识构筑的云端,是追求学识的人所能欣赏和仰望的对象。
多维空间的天才,他的世界是无数个正交基张开的广阔希尔伯特空间;我的当下,正被禁锢在这个充满生理疼痛和生存焦虑的低维困境里。
敲门声响,卢恩家的女佣送来了炖得酥烂的牛肉,汤汁浓郁,散发诱人的香气。在卢恩几乎是半强迫的注视下,我勉强吃了几口。
热食下肚,一股暖流蔓延开来,确实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虚弱感,腹部的钝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感觉好点了吗?”卢恩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托腮,碧蓝的眼睛里满是关切,“看你脸色苍白的样子,我很担心你。”
“好一些了。”我轻声回答,靠在枕头上,怀里抱着Lorelei,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她蓬松的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