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时间已然过去了一月有余。

镇上逢五逢十是大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不算宽敞,此刻却被人流,摊位和偶尔穿行的自行车塞得满满当当,喧嚣鼎沸。

人们摩肩接踵,讨价还价与鸡鸣犬吠混成一片,道路两旁,供销社的门脸儿最大,玻璃柜台里摆着搪瓷缸,印着红双喜的脸盆,旁边的副食品店门口排着长队,空气里飘着炸物的香气尤其引人瞩目,更多的是沿街摆开的露天摊位。

陈洐之逆着喧嚣的人流而上,手上提着的东西杂七杂八,用草绳捆着,鼓鼓囊囊的。

他身形本就比周围的人高出一大截,走在人群里像一棵孤零零的白杨,路过的人难免会多看他两眼,可一对上那张称得上古板严肃的脸时,又都下意识挪开步子,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一个戴着碎花头巾的年轻女人正停在卖泥叫叫的小摊前使劲拉扯着一个不肯走的男娃。

那男娃也就四五岁的光景,两条腿使劲蹬着地,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涂了彩的小毛驴泥偶,扯着嗓子哭嚎:“我就要!我就要这个!我就要……”

“买买买,一天到晚就知道买!家里都快被你摆满了,不买!”女人又气又急,压低了声音呵斥,可孩子哪里肯听,反而哭闹得更凶,在地上撒起泼来。

周围已经有人投来探究的目光,女人脸涨的通红,她着实没了办法,眼看就要撸起袖子揍一顿解气,眼角余光却扫到了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面无表情,步子沉稳,周遭的喧闹仿佛都绕着他走,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恶狠狠的对自家娃吼道:“你再不听话!看见没,那个拐小孩的来了!专门把你这种不听话的娃抓走,卖到山里做苦力去!”

正哭闹的男娃下意识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壮硕,面色冷峻的男人正朝他走来,眼睛好像还直直盯着自己。

他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松,心心念念的小毛驴“啪嗒”一声掉回了摊上,沾了些灰。

“哇啊——”

原本高昂的哭声一下子拐了个弯,从嚎叫变成了惊恐的啜泣,他猛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哭着喊着就要走,“妈!妈快走!我不要了,我不买了……呜呜呜……”

女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趁此拉起自家儿子,临走前朝着陈洐之投去一个既抱歉又感激的眼神。

陈洐之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在与那对母子擦肩而过时,他又垂眸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抽噎的孩子,故意板起了脸。

男娃正好偷偷回头看,再次对上那双严肃的眼睛,他吓得把头死死埋进母亲的怀里,一声也不敢吭了,只是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

看着他们走远,陈洐之面上的冷硬才稍稍缓和了些许,他继续擡脚往前走,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小芊。

她小时候,好像也这幺闹过。

也是在集市上,为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发卡,坐在地上不肯走。只是那时候,爹娘还在,他这个当哥哥的,只需偷偷省下几分钱,再跑一趟,就能换来她一整天的笑脸。

可现在……他买的东西,无论有多好,无论有多少,都无法再从她脸上看见一丝那抹熟悉的笑意。

陈洐之穿过拥挤的街口拐进一条僻静些的巷子,停在了挂着“荣记木坊”牌子的铺子前。

自从把陈芊芊从婆家接回来,他就像一根被两头拉扯的绳子,绷得紧紧的。村子离镇上有几十多里地,不是土路就是石子路,这样三天两头的来回奔波,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即便是平日里迫于生计,亦或是像他说的那样出于讨好不得不前来采买,他也是匆匆来又匆匆走,不敢在路上多耽搁一分一秒,总是惦记家里头。

为了不耽误工坊的活计,他只能夜里在家加班,白天里抽空把做好的木工成品捎过来,好歹对师傅有个交代,勉强算是维系着与能为他提供经济来源之地的最后联系,堵住那些可能探寻他骤然转变的目光与口舌。

但这样的日子,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时间,他的人,理应都该花在陈芊芊的身上。

工坊曾经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逃离罪恶感情时唯一慰藉,但现在,它成了一种累赘,是将他从她身边拉开的枷索,他厌恶这种分离,哪怕只是短短一天。

陈洐之把东西往门边的地上一放,不一会儿,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一间作坊里探出头来,他长得憨头憨脑的,见到来人是他,眼睛一亮,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是郭启华。

“洐之哥!你可算回来了!”

郭启华嗓门洪亮,看到他脚边那一大堆东西,更是稀奇的咋舌,“嚯!你咋买这幺多东西?干啥?家里有喜事啊?”

他一边说,好奇的弯腰伸手就想去够一个纸包,想看看里头是啥稀罕玩意儿。

陈洐之不动声色的侧身,用膝盖轻轻挡开了他探过来的手,目光在烟尘弥漫的工坊里扫视了一圈,没看到想找的人,于是沉声开口:“荣叔呢?”

郭启华悻悻的收回手,朝着里间努了努嘴:“在里头呢。你好些天不在,那些大单子没人敢动,他自个儿在那儿盯着,眼珠子都快忙红了。哎,你是不知道,就李家村那个万元户,催了好几回了,非点名要你打的那套组合柜,说别人做的他瞧不上……”

他絮絮叨叨的还想抱怨这几天工坊里如何鸡飞狗跳,如何应付那些挑剔的客人。

但这些个字眼一个也没飘进陈洐之的耳朵里,他从地上那堆东西里拎出一个红色的布袋子,扔给郭启华,“这个,给大伙儿分了吧。”

说完,他便擡脚径直往里间走去。

里面是专门打磨精细木活的地方,空气中飘着细密的木屑和清漆的味道。

在一片嘈杂声中,陈洐之目光锁定了一个蹲在角落对着一堆复杂榫卯构件发愁的身影。

那是他的师傅,荣叔,木器社的负责人,也是个老木匠。

才几天不见,他眉头紧锁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道,一脸苦相,正对着手里一个雕了一半的花鸟部件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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