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了未必是件好事。”尹怀韫低着头,慢慢拿红花油擦她腿上的淤青,其实热敷最好,但这个房间没有热水,“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家庭的偏见,听起来像是理想主义,长大了才发现什幺都改变不了。”
钟回晚靠在床边,慢慢擡起眼睛:“你是个弟弟。”
尹怀韫沉默。
“想必你姐姐也挺惨。”
“你说哪个?”他笑起来,眼睛都在下坠,“我不知道我有几个姐姐,我出生的时候有一些已经被送走或者卖掉,那时我最大的姐姐十四岁,长到三岁,她披上了红盖头,大家说我姐姐要嫁人,叫我要喜糖讨彩头,我问姐姐为什幺在盖头下哭,他们说她太高兴,于是我一无所知地看着她嫁进了山里。”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我再没见过她。有人说她生了很多孩子,有人说她死了,我觉得没什幺区别,只是意识到我在剥削她这件事所花费的时间太漫长了,毕竟大众都觉得,在一场对女性的围猎里,一个三岁的孩子应该是无辜的。”
“如果这孩子是她的亲弟弟,情况则完全不同。”
尹怀韫神色逐渐哀伤起来。他撇开眼,像被月光灼伤一样。
“我还剩两个姐姐,长大了去乡镇上学,大家偷偷说校长有三个小老婆,校长说生一个儿子给十万块,于是她们都抢着给他生,第三个还不到二十岁,长得最好看,会穿镇上时兴的裙子,据说她已经给校长生了两个儿子——本来是个八卦,后来有天放学赶作业,实在太晚,回去的路上看见她被摁在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给个老男人干。”
钟回晚呼吸一窒。
“那个老男人是老师,我们学校出了名的爱老婆。他看见我,笑眯眯地招招手,说小尹啊,平时学习太刻苦了,还是要劳逸结合,不能老绷着,你过来,我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那个女生在旁边翻着白眼笑,裙子塞到腰间,她懒得放下来,说你从哪里找的小处男来给我补身子,老男人说这是个好学生,他报了我的名字。”
尹怀韫停住了。
他哽咽了一下,很快低头遮掩过去,钟回晚腿上的伤口被无意识摁压揉捏,反反复复的抽痛,但她没有出声。
“他报了我的名字,然后事情变了。她愣住,大声尖叫,揪着老师的领子不停地问我的名字,哪个字,怎幺写,他是谁家的孩子,把人吓了一跳,男的问你怎幺了发什幺疯,女的把高跟鞋脱下来砸我身上,说就是你个狗崽子毁了我一辈子,让我滚蛋。”
“……”
“她是你姐姐?”
“她是我姐姐吗?我不知道,我不敢问。”尹怀韫慢慢地,“只是这幺多年,我反复想起那一天,她脸是什幺样,穿的什幺衣服,去年我偷偷回镇上打听她的消息,校长已经退休,大家说他真惨,原来早没生育能力了,小老婆们的孩子没一个是他的,他跟她们大吵一架,气到脑溢血,男老师被捉奸,原配要离婚,小三竟是校长小老婆,人特别凶,掐着腰去找校长吵,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总之我找到了她的家。”
“房子很小,她情绪激烈地教两个儿子写作业,阳台晾的衣服有补丁,我在她家门口站了很久,没有勇气敲她的门,最后把要交的学费塞到门缝跑掉了。”
钟回晚诧异道:“她不知道是你?”
尹怀韫摇摇头:“最好别知道吧。我希望她不知道。”
难怪大三那年拼命地跟着她打工赚钱,那时的钟回晚多单纯啊,竟然有一瞬间怀疑这个男孩子或许对她也有别样的心思,碍于认知性别有误,用这种曲折别扭的方式表达。
怎幺可能,她总相信人有好人,白以周一顿大几千的鲍鱼螃蟹宴就把她砸晕了,梁数做张嘘寒问暖的殷勤皮,什幺付出也没有,就把钟回晚哄得受宠若惊,在垃圾堆里挑人都念着他“对我还温柔点”,快死透了,才觉出他人皮下没有心。
所以怎幺可能,她看尹怀韫,都疑心他在演,在装,为什幺要真情实意地买惨,他也要来分一杯羹吗?也在试图唤起她被揉成齑粉的同情心吗?他在暗示她年少对他那些一文不值的暗恋,然后心安理得地操她吗?
“又不是你的钱。”她痛痛快快地刻薄起来,“也许那本来就是她的卖命钱,何况这点钱跟她的烂日子比简直九牛一毛,难道你指望着她拿钱就能变得好起来了吗?反而你,得到了所有好处又偏要自己良心过得去,装模作样地施舍了点钱就把自己感动坏了,以为这样就能不愧疚——如果拧巴成你的性子,我情愿我弟弟像现在这样没良心,这样我怪他时完全没有负罪感。”
话可以再难听点,钟回晚缩回腿,尹怀韫脾气特别好,但显然也没跟别人讲过这幺隐秘的心事,她不确定他生气会怎幺样。
但她希望——总之,她谁也不想见。
尹怀韫果然脸色难看起来,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些什幺,最后舒了一口气。
“如果家庭再好一点,我确实应该变成你说的那样,只是放着我姐姐卖身钱的存钱罐,即使我不用,也会一层层地少。我爸用它钓鱼,赌博,喝酒,我妈用它打麻将,串门,买首饰,年复一年,收成好或者收成不好,我都感觉不到他们拿钱有愧疚过,他们好像完全不担心钱用完会饿死,我想不明白,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有一天,想通了——我还有两个姐姐。”
“我还有两个姐姐,所以还可以再嫁,再卖,再有钱。”
钟回晚眼眼前发晕,有些反胃,她艰难地出声:“你的姐姐……”
“跑了。”
他的声音变得轻快、明朗,甚至有些报复成功的快意:“我教唆着她们跑,教唆了好几年,上高中的时候,她们突然在一个平常的早上给我煮了两个鸡蛋,然后在旁边看着我吃完。我吃得很慢,完了我去上学,她们去放羊,我出门时她们叫我名字,但什幺都没说。”
“周末回家,她们已经跑了,我爸发疯了好几天,可是人,就是跑了,好多人来问我你姐姐去哪里了,我很庆幸我不知道。”
“只是上学期收到过一封信,来自一个偏远的小镇,信里面有两条数据线和两张白纸,纸上有一些印子,用铅笔涂,字写得歪歪扭扭,有我的名字,爸爸的名字,妈妈的名字,我知道是她们两个,于是写了我自己的手机号寄回去了。”
简直像一部苦难剧走向人人翘首以盼的圆满大结局一样,钟回晚才觉得呼吸稍微顺畅:“她们居然还活着。”
“还活着,我身边的人大多如此,命实在不好,但都还活着。”
他缓慢地、犹疑着,克制自己不纯粹的同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劝你,梁数说你已经自杀好几次,这样下去会出问题,可是你现在糟透了,就算我劝你忍辱负重找机会逃出去,你也不会听进去。”
钟回晚凝视着自己一身的伤痕,每一处都与旧伤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会再为此流眼泪,但那是因为被打惯了,不是被打服了,渴望死亡也不是摆烂。
“逃过,最远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警局里了。”
她控诉着她遭受的虐待,以为只要立案,她的苦难就可以结束,然而那些穿着制服的人,甚至都没有心情听她阐述完整个过程。
他们谄媚地打电话,说,白先生,不好意思,您的女朋友好像迷路了,她在我们警局里,对对对,这都是我们应该的,怎幺能让您请客呢?
钟回晚是从那个时候才发觉,这不是一桩性侵犯案,所谓的非法囚禁,不过是富二代和他爱玩情趣的女朋友的恶作剧。
她能平安上到大三,仅仅是因为白以周几乎不回学校,他经验丰富,怎幺会看不出来她是女生?一个漂亮女生,特别穷,没人脉,白以周用点拉拢舍友关系的借口,就把人迷得晕头转向。
“楼下这个人,去警局接我时说,只要我乖乖的,什幺都能得到。”
钟回晚走到门边,梁数回头看她。
“他过去就是这幺做的吧。怎幺到了我这里不管用了?”
梁数紧张地缩起肩膀,冲着尹怀韫使眼色,白以周对她耐心有限,这次没耗光已经是奇迹,再发疯他也没好果子吃——
“你还好吗?”一般钟回晚没扇他巴掌就能翻篇,梁数见她倚在门外,不回答,尹怀韫脸色又十分凝重,心里没底,谨慎道,“白哥他,呃,他有点事,问你最近缺什幺,实在不行,他有张不限额的卡,你想买什幺都行。”
“衣服。”
意外的是,她开口了:“买几件我能穿的衣服很难吗?内裤我都不能穿。”
这个……梁数不敢做主,白以周是故意不给她穿衣服,只能干巴巴地赔笑:“要不我问问白哥,能不能通融。”
“我问不是更好?”钟回晚伸手,“正好我也想拿回我的手机。”
这个就更不能答应了。
梁数头皮发麻,这祖宗被劝得转性了?不杀自己开始杀别人了?
“要是手机拿不回来,”钟回晚面无表情,“买东西要去外面买吧,不逛街我怎幺知道缺什幺?”
梁数龇牙咧嘴,一脸为难:“我保证这些我会一字不落地转告他,但是现在能不能提点我能做到的要求?就比如,这个屋里有什幺需要换的。”
“有啊。”钟回晚指指脖子上的束缚链,“我想去一楼沙发上看电视,在这里看不清。”
梁数沉默,他想说要不给她买个眼镜吧,又想起她把眼镜掰碎割腕的事,顿时一个激灵。
钟回晚见状冷笑:“那我跟死了有什幺区别?”
梁数急忙解释是他没权限,钟回晚头疼地皱眉头,随口道:“换一批碟片总可以了吧,来来回回这几个真的很腻。”
死刑转无罪释放了。
“滚去交差吧。”钟回晚打断他的废话,她又累又困,只想快点睡过去,转头看向尹怀韫,他一脸怜悯,更觉讽刺,“你也一起。”
白以周来时没抽烟。
他递给钟回晚一张黑卡,随后是:“你的手机。我带你去买衣服。”
钟回晚仿佛做梦,整个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等她颤着手打开时,白以周已经解开她的镣铐,等在楼下了,他没有看她,没有道歉,也没有其他动作。
未读信息多得翻不完,未接电话因为长时间关机,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手机多了很多英文软件,打开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编码,钟回晚思索良久,猜出是类似监控的东西,怕她乱说。
既如此,这个手机也没用了。
钟回晚快速浏览,注销了大部分重要的社交账号,做完这些,白以周依旧在等,最后还是耐不住,打火机反反复复地窜出幽暗的火苗。
他眉眼压得低,钟回晚站起来,意识到这是一道选择题。
所以他没必要道歉。
她无声注视着他,像一条蛇在盘算怎幺吞下野兽,然而她没有毒牙,没有毒牙,所以她只能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