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下

那天是一个正常的工作日。

小陈开车上班,挤早高峰,市区车流量庞大,到达单位时接近九点。掐着点打卡后,她接热水,泡茶,在工位坐下。

等候大厅零零散散坐了一些人。几对夫妻,各自神情雷同,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压抑与焦虑。小陈透过窗口,从透明的玻璃窗中一一扫视他们的脸,这是她的日常习惯之一。

这些人大多没有对话,玩手机,或者看证件,头擡起又低下的频率很频繁。这个状态很像在急诊室外等候的病人家属,同样焦虑、不安、不自在。区别在于,后者为他人担忧,而前者为自己担忧。

缘分走到尽头,未来模糊难辨,两个人走进这里,走进这个大厅,基本上已经无话可讲了。

小陈入这行时间不算久,年纪较轻,且涉世不深,对这些即将结束一段关系的夫妻仍保留着一份天真的好奇。而这些夫妻在做问询笔录时给出的理由大多相似,比如:性格不合,双方家庭不和睦……是真是假不提,这些理由都较为体面。

如果大吵大闹,情绪激动,一般代表双方余情未了,大多数离不掉。而双方体面,相敬如宾,女方的神情平静至接近麻木,这种情况基本没有转圜余地。

小陈是个有人情味的员工,隔壁窗口的女同事四十多岁,对待这些人、这些事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无动于衷。

小陈猜测,如果她在这里持续工作,大概也会与这位女同事的态度逐渐相同。

她摇摇头,开始工作,叫号。

一对夫妻在窗口坐下,递来证件。

小陈侧目,她看见女方的脸泪痕未干,双眼红肿,说不出一句话。看起来昨晚有情况,很像一时激动——冲动下做出的决策很容易反悔。这种情况,小陈见识了不少次。

男方的脸皱的像一块抹布,小陈开始提问,他慢慢回答。小陈指导他在离婚协议上书写,签字。丈夫把笔递给妻子,他妻子踌躇、犹豫,笔接过来,迟迟没有下笔。

写完这份协议,他们的婚姻关系就会终止。

丈夫翻到第二页,妻子摁住他的手,她紧紧盯住丈夫,他们互相对视。

男方看着妻子,张了张嘴,想说什幺,而他持续沉默。过了会,他说道:“请等一会,我们还要考虑一下。”他持续看着妻子。

小陈理解地点头:“好的,先生。”

他们两人离开窗口,妻子双手捂脸,小陈听到非常压抑的哭声,像从肺腔传来。

第二对夫妻紧接着在窗口坐下,一对中年夫妻,他们不约而同回头看已经离开的第一对夫妻,脸上携带着的愁苦与郁闷似乎更为深刻。

中年男人说,你好。小陈回,你好。

小陈喝了口茶,公事公办般递上协议。

上午十点半,小陈片刻没有歇息。离婚率逐年上涨,似乎快要超越结婚率——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小陈打算接一杯热水,休息片刻。

她心情有些惆怅,还有些怅然。实际上,在这个场合工作,她难免不受影响,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感到危机。

她喝了口热茶,重新回到岗位。

一对年轻男女起身,向窗口走来。

这是一对气质特殊、外形出众的夫妻——周围目光流动频繁,视线散开又聚拢,不约而同望向他们。女方长相优越,在人群中非常显眼,他们走近时,灰蒙蒙的空气似乎都明亮起来。

小陈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女方也对她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

在这个地方,一部分人愁云惨淡,一部分人痛苦,一部分人解脱。小陈没有从这个年轻女人的笑容与神情中读出任何意味,包括她身边的年轻男人,她的丈夫。这个男人没有任何表情。

他面无表情,但并非漠然。

小陈无法通过他们的相貌判断他们的年龄,第一眼看来,很像是一对新婚夫妻在经历一次蜜月旅行后,因某些原则问题或性格问题,及时止损。就像现如今开始变得常见的“闪婚闪离”。

女方递来整齐的证件,双方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本人照片。

小陈与她核对信息,交流的过程中,男方没有一点动静,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似乎只负责沉默。

小陈发现,他们都不算年轻了,尤其男方,比女方年长将近十岁,看上去仿佛是她的同龄人。

小陈将离婚协议一分为三,递给他们,交代填写的注意事项。这对夫妻各自低着头,拿起笔一项项填写。

这个过程不漫长,接近短暂了,从前漫长的人生与过往、与对方携手同行的岁月,全部凝结在一份协议中,凝结在这段短暂的时间中,凝结在自己签下的姓名中。写完这份协议,像“爱”就要终结。

这种感受大起大落,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生仅有一次。

小陈深知需要给这些夫妻思考与犹豫的时间,因此她耐心等待着。

她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并观察眼前这对夫妻。论外表,男方不如女方,而这个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场,巧妙地平衡了与女方的外形差距。整体而言,他们非常般配。

那幺,是什幺原因,导致他们想要结束婚姻呢?

女方已经填写完毕,各自交换协议。男方正在最下方签字,他写得很缓慢,一笔一画,像小孩子刚开始学写字。

写完了,他递过来,小陈伸手去接,这两张纸却纹丝不动。她疑惑地擡起头,突然发现男方正拽着这份协议,小陈刚要说话,男方一下子松开手。

他的手似乎在发抖,仔细一看,这种现象就消失了。

离婚协议上签着他们的姓名,两人的名字取得都很妙,足以看出家中长辈的文化水平。

小陈一边敲键盘,一边分神,继续观察他们的动静,这两个人从一开始便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不知道是关系恶劣到极点,还是有难言之隐。女方的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很冷静,不如说,她的长相让人下意识忽略她的表情,如果说这是一种伪装,未免太自然了。

而男方——小陈额外多注意了他一会,他更加冷静,这种冷静就像一张面具,戴在他脸上。比起一些人情绪崩溃,大哭大叫,这种诡异的气氛,令小陈感到格外压抑。

“那幺,接下来我们需要单独做一个问询笔录。”小陈说,“请男方先暂时回避一下,谢谢。”

“当然,也可以先由男方开始,女方回避。”小陈补充道。

男人一言不发,站了起来。

女方擡头看他,他们没有对视,男方回到等候大厅,坐下。

女方转过脸,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小陈道:“我们开始吧,女士。”

“您的姓名是?”

“霍琼霎。”

“你们是何时结婚?”

“2005年2月。”

“你们是否分居?”

“是。”

“您的户籍,现居住地是?”

“户籍北京,目前在杭州——后天大概回北京,这个需要如实回答幺?”

“没关系,霍女士,我只是做一个简单的登记。”

女方点头,小陈向她微笑。在这里,从小到大,小陈几乎没有见过北京人,尤其是北京姑娘。印象中他们的口音与浙江地区截然不同,而这位霍小姐,她几乎没有京腔了。

但这不奇怪,她在这座城市居住将近十年,十年时间,足够渗透、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样貌。

“你们是否有子女?”

“没有。”

十年都没有孩子幺?

“你们之间是否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可调和的意思是?”

“比如说对方是否存在家庭暴力、虐待或出轨行为?”

“没有。”女方说,“不过,如果我说对方有这种行为,你们会进行调节,劝我回心转意吗?”

这个问题,小陈的确考虑过,婚姻调解在当下是很热门的话题。如果对方犯了原则性问题,小陈并不认为一时的劝让和忍耐会让这段婚姻维持下去。大多数夫妻因为子女问题,不得不做出退让,实际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行为,很有可能会积累不满与愤恨,成为定时炸弹。

小陈回答道:“不会,霍女士。”

“这是你个人的回答幺?”

“是的。”

女方没有说话。

小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过了两秒,女方说,“如果是我呢?”

小陈愣了下,“不好意思,您的意思是……”

“如果是我有以上的行为之一呢?”

“您指的是家庭暴力、虐待或出轨之中哪一种行为?”

“在你问我老公时,也许他会告诉你。”女方说,“你会劝他回心转意吗?”

“老公”两个字她脱口而出,好像一时之间没有打算改变称呼。

小陈说道:“不会,霍女士。”

女方露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笑容,“好的,我知道了,请继续吧。”

“你们的婚姻关系是否已经完全破裂?”

“需要如实回答幺。”

“是的,霍女士。”

“我不知道。”

“你们的离婚原因是什幺?”

“……”

“你们的离婚原因是什幺?”小陈轻声重复道。

“对我们来说没有第二种选择。”

她继续问道:“您是否自愿离婚?”

“是。”

“您是否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是。”

“你们双方是否就离婚后财产及债务问题等事项协商一致?”

“是的。”

“您对以上询问笔录是否清楚无误?”

“是。”

“您以上的回答是否属实?”

“是。”

“感谢您的配合,霍女士。”小陈放下笔,“我的提问结束了。”

女方起身,向大厅走去。两分钟后,男方走近,他们擦身而过,女方在他原先位置的隔壁坐下。

男方在小陈面前坐下,双手交叉,贴近桌面,这是一个颇有压迫性的姿势。不知为何,男方单独坐下时,小陈感受到的压力忽然前所未有。

“……您好,先生。”小陈小心开口道,“我需要单独问您几个问题,这是必要的流程。”

男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的姓名是?”

“吴邪。”

“你们是否分居?”

“没有。”

小陈将笔录翻到第一页,“但霍女士的回答是,你们已经分居了。”

“她是这幺回答?”

“是的。”

“以她的回答为准。”

这两人之间有人在说谎。

小陈看着他,识趣地没有刨根究底。

“您的户籍,现居住地是?”

“杭州。”

“你们之前是否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没有。”

“你们之间是否存在家庭暴力、虐待或出轨行为?”

“……”

沉默。

“你们之间是否存在家庭暴力、虐待或出轨行为?”

“……”

“吴先生,你们之间是否存在家庭暴力、虐待或出轨行为?”

“没有。”

小陈松了口气,喝了口茶。庆幸自己不用硬着头皮再重复第四遍。男方依旧面无表情,但像在走神,小陈注意到,在她提问这个问题时,他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他低着头,看的不是非常清楚。

刚刚霍小姐说了什幺?

她丈夫会告诉自己答案?

“霍女士说,她有以上行为的其中之一,请问您是否同意?”

“这个问题需要征求我的意见幺?”

“您可以回答是或否。”

“否。”

“你们的婚姻关系是否已经完全破裂?”

“……”

“你们的婚姻关系是否已经完全破裂?”

“……”

“吴先生,你们的婚姻关系是否已经完全破裂?”

“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

“你们的离婚原因是什幺?”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几个问题,对他而言,似乎比登天还难——从他的回答中,小陈判断,没有一句属实。

但这是他们的选择。

他们没有提诉讼、打官司,看起来是已经克制下的结果。

所以她只需要公事公办,不需要进行任何调解。

只不过,这种例子难得一见,小陈藏了一点私心,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

“你们的离婚原因是什幺?”她重复道。

“因为我尊重她。”

男方在答非所问,但小陈的内心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她注视着男人,男人也看着她,男人的目光好像很平静,实则在克制什幺,暗流涌动。

小陈移开眼睛,盯着笔录表单问道,“您是否自愿离婚?”

男方沉默几秒,“……是。”

“您是否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是。”

“你们双方是否就离婚后财产及债务问题等事项协商一致?”

“是。”

“您对以上询问笔录是否清楚无误?”

“是。”

“您以上的回答是否属实?”

“……是。”

“好的,吴先生,谢谢您的配合。”小陈起身,再次递上协议。

这一次,他们签字,盖手印,一切结束后,小陈在他们的结婚证上盖章,进行作废。

她在做这个步骤时,这对夫妻都看着她,目光失魂落魄。

男人捏着离婚证,看了一会,他像在出神。霍小姐向大厅外走去,男人出神了一会,跟在她身后。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

车在停车场,接近饭点,民政局门口人来人往。吴邪在霍琼霎身后,保持两步路距离。

中午有太阳,但异常冷。

包里装着作废的结婚证,崭新的离婚证。

霍琼霎在发抖,但是分不清楚这是身体感到冷,还是胸口已经痛到抽搐,痛到快死掉。

其实她从没幻想过这个场景,一次都没有。因此,在这件事真正发生后,这种感觉无比陌生,让她一阵眩晕。

这是她的选择。

这是他们的选择。

就目前看来,还没晕倒,似乎还能忍受——

“老公。”她停下脚步,回头,“你先过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正一动不动看着她。他在哭,几乎泪流满面,而眼泪还在不断流下来,他就睁着眼睛,闷声不吭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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