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雾线

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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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白乐

申城的冬日把天悬得很低,像一面未抛光的铅镜。早晨七点,窗外的光还没彻底醒来,楼宇之间的风裹着湿意打着旋钻进门厅。宋佳瑜泡了一杯黑咖啡,站在窗边,指腹沿着杯沿转了一圈。杯壁传来的热像一层极薄的釉,贴在皮肤上,并不足以抵挡寒意,却让人短暂地记起体温。

手机震了一下。是邮箱的新未读。

From:   Selene   Chen

Subject:   Pilot   Cities   —   Shelf   Test   Assumptions   (Draft)

正文简洁到近乎刻板:

Vivian,

附上试点城市的planogram   (货架陈列)与sell-through   assumptions   (动销假设)初稿。

中午有30分钟,我在你们楼下的   M   Cafe,可以过一遍关键参数(尤其是植物蛋白线的动销弹性)。

–   Selene

附件两份:一个   PPT,三个页脚小字写着   Public   Extract;另一个是   Excel,文件名里加了短横杠和   anon。宋佳瑜把文件拖进项目文件夹,指尖悬在“回复”上,停了两秒,转而点开微信,把行政提醒的日程往后挪了15分钟——她并不喜欢临时变动,但这15分钟能让她避免午休挤在电梯里的拥挤。

她回了一封非常标准的邮件:

Selene,收到。

12:15可以。

—   Vivian

发完,她把杯子放回桌面,轻轻敲了敲杯沿。玻璃发出一声清脆的音,像在灰冬里打上一颗细小的铆钉。

——

上午九点一刻,她在母亲的办公室门口停了一下。李岚正在批阅文件,桌上的白瓷盖碗热气轻轻升起,茶香细而沉。冬天把她的气场收得更紧,衣料被冷空气熨得平整,一举一动都像练习过。

“来。”李岚擡眼,目光从纸面缓缓移到女儿脸上,弧度变得柔一点,“坐。”

宋佳瑜把今天的工厂纪要、复盘要点和   Selene   刚发来的pilot假设打印件叠好,推过去:“这块如果我们把功能饮料和植物蛋白tie-in   (绑陈),渗透率能多拿两个点,但复购率会被试饮拉低。我倾向先在三城做pilot,别一口吃太大。”

李岚没有第一时间给判断。她的手在盖碗盖上轻轻敲了敲,像在一枚稳固的节拍器上调速:“咨询和投行,是工具。工具可以锋利,但握柄要在自己手里。”她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有一种不像刀的锋利,是温柔的清醒,“你注意边界。尤其是人。”

“我知道。”宋佳瑜点头。她本想多说一句“她很专业”,但最后只说了“我会注意”。她知道母亲在担心什幺——不是担心她的判断,而是担心她在不是战场的地方受伤。

李岚递过去一杯茶:“你开心就好。别因为我,或者公司,放弃你其实更喜欢的东西。”她顿了一下,加重了“你”这个字,“我说过的。”

热茶从喉咙下去,胃里是温慢的。宋佳瑜“嗯”了一声。她想到当初在美国实验室的光,那些被恒温室驯服的金属和严丝合缝的程序语言。她也想到此刻自己桌牌上印着   Vivian   Song   |   Strategy   的银色小字。她知道两者并非互斥,可人一生似乎总要把重量偏在某一端。

——

十一点五十五分,她提前下楼。大厅里冷风流动,玻璃门外的雾像一层没干的灰。M   Cafe   的暖光在阴天里显得格外柔软,玻璃柜里的可颂表面卷起漂亮的层次,像一段展开的乐谱。她推门而入,金属把手冰得透手。

陈知   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没有加奶的美式,杯壁没有任何指痕。她把   Excel   打开到第二个   Sheet,某个单元格被高亮,右侧的批注以一种冷静的语气陈述假设:Elasticity   floor   at   0.85   (pilot   only)。

“Vivian。”她起身,点头,像一枚刚落地不久的针。她的衬衫依旧雪白,扣子系到最上方,低髻把线条收得很紧。她并不需要多余的开场白,指尖落在高亮的格上,“这一栏,如果不在   pilot   阶段设个下限,陈列位移会被短期促销噪声吃掉。”

“你们用了哪套模型?”宋佳瑜坐下,拉过笔记,“cohort   还是按城市做分段?”

“城市分段   +   渠道权重。”陈知   的语速缓慢但极稳,“同时典型门店抽样做了一个   sell-through   run   rate,把货架位置当成一个系数。”

她们的对话几乎纯工作。词与词之间像精细加工过的齿轮,没有松动的响动。服务生把菜单递过来,宋佳瑜没有要甜品,只点了一杯热水。她不喜欢在工作讨论时给味觉太多干扰。

“如果我们按你们的   planogram   先跑三城,”她把画笔移到陈列图,“你建议的‘腰线二排’位移会压掉这里——”她在一个蜿蜒的通道上轻点,“—主推   SKU   的展示面。”

“所以我把动销弹性下限设到了   0.85。”陈知擡眼,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眼睛里,像一把被磨到极薄的刀,“先保守。你们的复购数据还没足够   clean,不能激进。”

“我同意。”宋佳瑜点头。她喜欢这种干净的分歧处理方式——先把模型咬合,再把现实往后拖一步,用更慢的力把它挪到位。

窗外的雾像被人往上抹了一层更薄的油,街景远得几乎不见线条。咖啡的苦香在这层雾里淡下来,变成某种近似金属的清味。陈知把电脑向她那边推了一点。那是一个细微的靠近,但仍旧停在职业的边界这边。她的手指避开了宋佳瑜的手,像故意留出的安静。

“下午你们内部定吗?”她问。

“先把假设锁住。”宋佳瑜把纸端端正正叠好,“执行动作需要你们补陈列建议。”

“周二给你。”陈知说。她的“周二”像一枚被钉进墙里的钉子,不会挪动半毫米。

没有寒暄,没有“吃点什幺”的邀约,更没有“顺路送你”。只是一杯咖啡,一段精准的讨论,然后在最合适的时间点收尾。宋佳瑜喜欢这样。她站起身,伸出手:“谢谢你,Selene。”

陈知与她一握,放开,像一张图纸合上去,折痕对齐。她看着宋佳瑜离开,目光在她的肩线停了一秒。那是一条她每一次都能准确复述的线:从颈侧落下,穿过肩胛,压出一个不张扬的弧。她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极轻。欲望在墙后,呼吸静而长,她像一名耐心的潜水员,知道什幺时候该再往下半米。

——

下午的内部会比预期顺畅。市场、渠道、供应链各报各的,意见交错几次,在“试点三城—保守节奏—复购剥离”的框架里合拢。宋佳瑜在白板上写下节奏两个字,又在下面画了三条细线,像给这两个字加了一层看不见的支架。

会后,她给陈知发了一条非常职业的微信,建了一个群:【SG   x   LEK   |   Pilot】,备注严格按项目习惯来:Vivian(SG)/   Selene(LEK)/   Mia(LEK   Analyst)/   赵伟(市场)/   罗逸(渠道)。群头像是一张灰白的图:pilot   的三城地图,海拔线像一束束收紧的筋。

Vivian:白板结论(节选)已发邮件。请你们周二带   planogram   +   陈列动作。

Selene:收到。今晚会把货架照片样本也归一发你。

Mia:收到,我整理样本说明。

赵伟:周三起门店走访。

罗逸:到时我拉上KA同事。

宋佳瑜在群里只发必要的话。她把手机翻到静音面,继续在   Excel   里补完一个表格的空白格。五点半,邮箱弹出新邮件:From:   Selene   Chen   |   Subject:   Shelf   Photos   —   normalized。正文仍旧简短,底部落款“—   Selene”。她把压缩包下载、解压、按城市放进文件夹。每一步像把砌好的砖再用手掌抹平。

六点四十分,她从公司出来。天色早就暗透,路灯的光在潮冷的空气里被拉出一圈一圈的小晕。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离公司不远的一间大型超市。明天开始门店走访,今天她想先自己看一眼——不带任何人,更不会带媒体部的摄影。她喜欢在无人关注时看那些“货架以外”的东西:冰柜门的开合习惯、消费者在腰线和脚线停留的目光、促销小卡片被手指磨亮边缘的频率。

饮料区在右手,明亮的冰柜排成一列,灯带在玻璃内壁上一阵一阵闪。她沿着冰柜走过去。主推品牌的展示面果然把“腰线二排”占得很满,植物蛋白那一排被挤在靠左的次要位置。她站定,没动。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站在她前面,把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视线在“0糖、0脂、0卡”几个词来回跳。她们最后拿了功能饮料,又在植物蛋白那排停了一秒,没有拿。宋佳瑜在心里记下一条:同购率在年轻女群上高,但不等于联动成交。

她往前走一步,弯腰看了看脚线层。那里摆着一排卖得不太动的   SKU,灰尘沿瓶底边缘积了极细的一圈。她有一种想弯腰把它擦掉的冲动——不是洁癖,是想让每一件事情以它应有的姿态存在。她没动,只是把那一圈灰尘记在心里,像记下一条不影响结果但会影响心情的小注脚。

“腰线二排被占满的超市,动销弹性下限要更保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回头。陈知站在不远处,手里没有购物篮,另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她没有戴名牌,也没有背电脑,像一个普通的消费者路过这里。她朝宋佳瑜走近两步,停在正好不会挡住他人拿货的位置。

“你怎幺在这里?”宋佳瑜问,语气不轻不重。

“门店样本需要再确认。”陈知的回答像是提前准备好,又像顺手拎出来,“你们明天走访,这家在样本内。我先看条线。”

“你一个人?”宋佳瑜问。

“我一个人。”陈知看着冰柜,目光像一把被磨很久的刀,“快。人多会打扰消费者的自然路径。”

宋佳瑜没有再问。她不确信这是不是偶然,但她知道自己不打算在这里追问。她把注意力调整回冰柜,“周二我们把‘腰线二排’的位移假设继续压到0.85。”

陈知点头。两人并肩站了不到一分钟,各自的视线像两根笔,在空气里画出看不见的线条。有人从她们身旁绕过,带着一阵冷风。宋佳瑜下意识把围巾往上提了一点。陈知看见这个动作,从口袋里摸出一副一次性薄手套,递过去:“冰柜门把手冷。”

“谢谢。”宋佳瑜接过。手套薄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像一层透明的边界。她戴上,拉开冰柜门,冷气涌出来,不刺,却像一只看不见的动物在皮肤上轻轻蹭了一下。

她们走过三排货架,最后停在结账口前。队伍缓慢移动,收银台上方的液晶屏滚动着广告,音量被冬天啃掉了一截。陈知没有跟进到收银线,她在“待机”那道黑黄相间的斜条之前停了。她似乎并不急着说“再见”,也不急着继续靠近,只是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指尖在空气里压了一下,像把什幺轻飘的东西按回正确的位置。

“走访的时候,”她说,“别让店员以为你们在抽查。话少一点,观察多一点。”

“我知道。”宋佳瑜说。她把手套摘下,扔进垃圾桶,擡眼,“谢谢,Selene。”

陈知点头。她像每一次结束职业对话那样,给出一个刚刚好的弧度:“路上小心,Vivian。”

Vivian   这个名字在嘈杂里轻轻敲了一下,像一枚极小的三角铁。宋佳瑜背过身,沿着出口往外走,风在玻璃门与门之间拉出一条细细的缝,冷意从那里钻过来,整齐,克制。

——

晚上九点十五,家里的灯暖起来。她把牛奶温好,给乔然发了一条消息:【牛奶好了。】对方秒回:【五分钟。】有时一段关系被维系的不是宏大的誓言,而是这类极小的句子:五分钟,牛奶,到了,等我。

滴声在门口响起。乔然进门,手指有些凉,抱住她时在她背上按了一下,像确认一个固件已经卡住。“今天顺吗?”她问。

“顺。”宋佳瑜点头,“明天走访。”

“我这边周五定价。”乔然把围巾摘下来,靠在她肩上,“周末可能……”她顿了顿,“周末可能要去一趟邶城。”

“工作?”宋佳瑜问。

“是。”乔然看她,“要不周日晚上一起吃饭?我早点回来。”

“好。”她笑,眼神放软,“我做汤。”

她们靠在沙发上,电视没有开,客厅只有一盏壁灯。乔然把她的手拿起来,在掌心里亲了一下。宋佳瑜笑——柔软的笑,像在干冷的空气里捧出一小团温水。

洗过澡,卧室里只留一盏小夜灯。她们先各自翻了几页书,又把书摊在胸前,书页在呼吸里轻轻浮动。灯关掉后,黑暗把空间简化为两种温度:她的、和她的。乔然在半夜醒来,如往常一样,先在黑暗里用手掌摸一摸,摸到熟悉的颈侧与肩的弧,才把唇贴过去,像在黑纸上用力压出一个看不见的印章。宋佳瑜在睡意中“嗯”了一声,手自然地绕过她的背。她们彼此的呼吸靠得更近,声音低而长,像被冬夜揉散的一小段风。

乔然很快又睡去,宋佳瑜的意识却暂时清醒。手机屏幕上是两条没有回复的消息。

第一条来自陈知:

【Shelf   photos   已发你邮箱。风大,明天注意保暖。—   S】

第二条来自乔然:

【周五之后我就是自由人。周末见。—C】

宋佳瑜把手机扣在床头,像把两条不同的线先压在同一本书里,合上,放到一旁。

她在黑暗里把今天收进一个不复杂的盒子:工厂的折线、白板的两个字、咖啡杯沿的温度、超市冰柜门的冷、一次性手套的薄和透明。盒子的底部有一条极细的缝,缝的另一端,是她无法完全命名的东西。

冬夜在窗外呼吸,缓慢,均匀。屋内的暖气把热沿着墙根铺开,一寸一寸吞掉冷。她闭上眼,听见城市在很远的地方用低低的嗡鸣声翻页。

雾在窗外停了一夜。清晨还未来到,雾线先一步把城市的边界磨得更软。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一个词:雾线。像画在呼气上的边界,手指一抹就散,可下一口气又会把它重新勾出来。

她在心里把这个词写下。然后,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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