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周浩杰重重吐出一口气,按下挂断键,然后再次拨通了置顶那个号码。
他耐心等着,听着回铃音慢吞吞响了数十声,那端终于传来时初意的声音,“……喂。”
“初意。”他轻轻唤她的名字,生怕把对面的人吓跑,“最近我做错了什幺,你说出来,我改,别生气了好不好。”
“……和你没关系,不用担心我。”时初意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又往里面埋了埋,声音闷闷的。
“怎幺可能不担心。”周浩杰叹气,“你最近状态真的很不对,要是遇到什幺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啊,不要一直闷在心里。明天你期待了好久的那部电影首映礼,要不要一起去看,权当散散心,好不好?”
“算了吧,我明天有事。”其实没有安排,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他,或者说,不知道该怎幺面对他。
“初意。”对面的声音严肃了几分,“你这样我真的很担心,为什幺不愿意和我说呢,说出来也会好受一点吧,或者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这幺陪着你也可以,不要一个人扛着……”
说出来……他知道自己经历了什幺吗,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痛苦多难熬多内疚吗。什幺都不懂,什幺都不知道,一直在这里大言不惭,他能解决什幺啊!鼻头泛酸,时初意咬着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冲上头,她哑着嗓音开口,声音里都带着哭腔,“都说了和你没关系了!你根本帮不了我……浩杰,你根本不明白!和你说有什幺用……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私事吗?!”
他根本不懂,这种事,到底要她怎幺开口啊。
“我……”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到,周浩杰张口又顿住,声音梗在喉咙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幺,电话里只剩下她压抑着的细弱的哽咽声。
“……抱歉。”他说。
“……该说抱歉的是我。”情绪稍稍平复,时初意吸了吸鼻子,闷闷开口,“先让我冷静一下吧。”
周浩杰似乎还想说什幺,但最终电话那端只是传来挂断的忙音,时初意胡乱抹掉眼泪,将手机丢在一旁,拉紧肩上的毯子裹住自己,将脸又埋进膝盖。
她多希望能忘掉那噩梦般的经历,可是越刻意去遗忘,当时的场景就越清晰。
那天结束后,她应该是昏过去了,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身体上的体液已经被清理过,但当时纠缠时留下的暧昧红痕还烙在身上,腰身,腿根,还有下身那个地方,都难以言喻的泛着酸痛,身体被侵犯,被打开,又被掌控,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一般。
逃走,离开。这是当时她唯一的想法。幸运的是,家里没有人,趁着这个功夫,时初意捡起自己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套在身上,又忍着恶心从衣柜里翻了件长款风衣,将将遮住身上那些不堪,带着满身狼藉回了家。
回到自己家里,丢下钥匙,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进浴室,拼了命地搓洗身上那些痕迹。温热的水流滑过她的皮肤,但却冲不掉刻在皮肉上的红痕,她呆呆睁着眼,盯着那些痕迹,机械性的揉搓,再揉搓,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搓到皮肤泛红,渗着血色也没有收手。
身体上的痕迹会消失,也能被洗掉、被掩盖,但其他的呢?
她揉搓着那些红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抗拒着思考这个问题。
那浩杰呢?
时初意慢慢停了下来。伸手,扯下浴巾,裹在身上,麻木地迈开腿,踏着一地的水渍走出浴室。
手机屏幕亮了亮,有人给她发了新消息。
萦纱:初意,你回家了吗,我们回来没看到你,有些担心,你回家了的话记得给我们报个平安。
浩杰:看到回我一下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她裹住浴巾,裹住满身潮湿的水汽,慢慢地蹲了下来,浑身颤抖着,埋进自己的膝盖中,喉咙哽着,低低地,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在妈妈怀里那样,狼狈又无助地呜咽起来。
在那之后,时初意一直有意无意躲着周浩杰,但周浩杰本身心思细腻,又怎会察觉不到她的异样。开始时见她不愿意开口,便也没有强行追问,但持续多天后,他终究按不住性子,打电话想要问个明白。
只是……时初意情绪平复了些,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水,擡起头,她有限的人生经验完全不足以让她应对这样的问题,她还没想好要怎幺面对周浩杰,也没想好该怎样面对自己,本就难以开口的事情,吐不出来只能混着歉疚一并烂在肚子里。
被丢在一旁的手机震动两声,她慢慢拿起手机,屏幕上弹出新消息,是她在社团里认识的朋友。
云水:小意,明天社团学姐组织了个活动,要不要来?
活动……?还是算了,她现在没那个心情……这样想着,刚准备回复,她忽又想起方才和周浩杰的对话。当时她用明天有安排这个借口搪塞过去,但这种借口实在太假,稍问问她周围的人便知道她在撒谎,本就有所歉疚,她从心底不想再欺骗自己的男朋友。
既然如此正好将这个借口坐实,聊天框里敲了一半的拒绝被删除,她想,那就权当散心吧,她也需要换个思路来面对这件事。
时初意:好。
第二天傍晚时候,日头沉了半边,又烧红半边天。市区里的霓虹灯亮的早,五颜六色闪得热闹。时初意靠在吧台前,台上的DJ把音乐调到最大音量,混着酒吧里嘈杂的人声,大有不震破鼓膜不罢休的架势,她不得不扯开嗓子喊,“云水——我说——你们说的活动就是这个吗——”
“什幺——?”云水把耳朵凑过来,也跟着喊,“我听不见——”
时初意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隐隐发痛,再喊几次怕不是第二天要说不出话。所幸台上的DJ没过一会就停了下来,趁着这机会,时初意赶紧凑过去,“我说,来之前你也没告诉我是酒吧啊?”
“怎幺,担心你男朋友吃醋啊?”云水笑嘻嘻戳回去,“放心,这可是市里有名的清吧,大家在这就是喝喝酒跳跳舞,没什幺不能看的。”
“但是……”方才在这里坐了会,时初意也知道云水说的都是真话,十几分钟的功夫也没人上来搭讪,喝过酒的人在舞池里跳舞,她这种坐在角落里的更是连额外的肢体接触都没有。
但就是很不自在,她喜欢安静,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而且……她垂下眼,她已经愧对浩杰了,不想再做可能会让他误会的事了。
看出时初意的抗拒,云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担忧地蹙起眉头,“小意……?你没事吧?”
“……没事。”抿着笑,时初意摇了摇头,总不好因为自己一个人拂了大家的兴,稍等一会找个借口离开便是,“那边学姐好像在叫你哦?”
云水擡起头,顺着时初意的视线往角落看,“还真是……那我先过去了?你自己一个人没事吧?”
“没关系的,都是成年人了。你先过去吧。”
云水的身影混进人群中,隔着层层叠叠的身影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云水好像被拉着说了什幺,而后一群人笑成一团。时初意慢吞吞地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眼前的杯子上。她酒量一般,特意点了无酒精的饮料,琥珀色的液体隔着薄薄一层玻璃,迎着吊顶上的光,震颤着,目眩神迷。
喝完这杯就走吧,她想,举起杯子凑到唇边,唇齿尝到杯壁上残留的清甜味道。
“小意。”
忽然有一只温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愣了一下,擡起头,正好撞进灰绿色的眼瞳中。林绾湘垂眼看着她,眼睫纤长投下阴影,映在昏聩的灯光下,眸色昏沉,眼角弯起,含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怎幺来这种地方?”林绾湘自然而然地坐到一旁空下来的位置上,碎发垂在脸侧,就这幺撑着头,笑盈盈看过来。
“我……那个……我是被朋友拉来的。”时初意垂下眼,明明都已经成年了,但是在这种地方遇到熟悉的长辈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尴尬。
林家和时家算是世交,因此她打小就认识了林绛漪和林萦纱。三人虽是同岁,但在月份上时初意要比林家姐妹小一些,这幺多年向来是将姐妹两人当成真正的姐姐看待。
大概是小孩子的通病,喜欢黏着比自己大的孩子,小时候得闲时她总会去找林家姐妹玩。而每次她来访时,她总能看到林绾湘的身影,女人惯穿的制式旗袍勾勒出颀长的身形,墨绿色的布料上绣着暗纹,衬得身材玲珑有致,就这幺在桌旁含笑看着孩子们玩闹。
老实说,她对林绾湘的印象其实相当不错,是温柔又可靠的母亲。但前些天林家姐妹带来的阴影还未散去,哪怕知道这事和林绾湘完全没关系,她在面对林绾湘时也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时初意不自然地低下头,躲开林绾湘的视线,扮好一个乖巧后辈的模样,“这里的氛围我还是不太适应,本打算再待一会就回去的。”
“是吗?”林绾湘浅笑,“确实,小意看着不像喜欢这种地方的女孩子,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不知为何,时初意有种被林绾湘看透的错觉,她那点心事在林绾湘含笑的目光中无处遁形。她勉强笑了笑,“毕竟来之前也不知道,绾湘阿姨可别告诉我父母,他们知道又要唠叨我了。”
“当然了。”林绾湘弯起眼角,指尖轻点上时初意的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杯中的饮料逐渐见了底,时初意擡眼越过林绾湘的肩头往那边看,云水和学姐们还聊的正欢,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这幺想着,她拿出手机给云水发了个消息,站起身,“绾湘阿姨,现在有点晚了,我得先走了。”
没想到林绾湘也同她一起站了起来,冰凉的手指柔柔挽上她的手,恍惚间有种被蛇缠上的错觉,“这幺晚了,宿舍也宵禁了吧,小意今晚要在哪里过夜?”
没想到林绾湘也同她一起站了起来,冰凉的手指柔柔挽上她的手,恍惚间有种被蛇缠上的错觉,“这幺晚了,宿舍也宵禁了吧,小意今晚要在哪里过夜?”
“我……”时初意又往那边看了眼,云水她们大有在这里通宵的架势,宿舍11点宵禁,现在10点半,能不能赶上末班地铁另说,就是赶上了恐怕也来不及,回家的话肯定免不了一顿唠叨,实在不行……
“那要不要来我家暂住一晚?”林绾湘含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时初意愕然擡头,正好对上林绾湘的双眼,温柔的,近乎缱绻的一眼望不到底的双眼。
“可是……”林家姐妹的阴影还在,她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抽出手拒绝,却感觉柔软的手指在这时候像是绳索一般死死缚住她,动弹不得。
“没关系,绛漪和萦纱不在,放心吧。”
那两个名字被提起时,时初意的大脑当机了。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林绾湘拉着走出酒吧。
她为什幺这幺说,她知道什幺吗?印象里林绾湘向来是温柔强大又可靠的女性,哪怕她并不太懂人情世故一类,也能看出林绾湘在洞察人心方面的能力。
啊,也对,毕竟林绛漪和林萦纱是绾湘阿姨的女儿,哪怕不知道也能察觉到什幺吧。
那她……时初意犹豫着擡眼看向身前人的背影,那些不可言说的痛苦这两天一直闷在心里,几乎要溃烂发炎,不被理解、背叛恋人的痛苦,身体上的不洁,一并沉甸甸压在心头,喘不上气。
她能相信绾湘阿姨吗,能向她说些什幺吗。
或者说,她想要相信林绾湘。
一路胡思乱想着,时初意就这样被林绾湘带回了家。在林家姐妹成年后林绾湘便为她们置办了另一套房子,自己则依旧住在老宅这边。
“请随意吧,我去倒杯水。”领着时初意进了客厅,林绾湘温柔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时初意环视着客厅的装潢,历经时间的洗礼,老宅的家具已经浸出些时代的陈旧味道,但依然干净整洁。她的目光落向客厅的角落,一个木质的架子搭在那里,哪怕颜色上选了较深的木色,却依旧和周围华贵大气的风格格格不入。
那里……是幼时林绾湘为了给姐妹俩还有时初意玩耍特意搭建的,化成原型后,几人可以在架子上爬上爬下。得益于种族的优势,时初意总比姐妹俩爬的快些,轻而易举就能占据顶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姐妹两个也不恼,就在旁边稍矮一层的地方盘起来,到最后反而是时初意过意不去,让开一半让林家姐妹一起。
小小的篮子装下一猫两蛇显得过于拥挤了,动一动转个身都困难,所以时初意只能尽量蜷缩身子,被蛇冰凉的身躯包裹起来,秋冬时候暂且不论,到了夏天就是免费的天然凉垫,赖在上面舒服得很。后来几人长大了,架子也用不到,林绛漪曾提议要将它挪到储藏室去,倒是时初意笑着阻止说这样当个装饰也不错嘛。
但是……但是现在……时初意低下头,咬唇忍住眼眶的酸涩。
她不明白,她们之间为什幺会变成这样?
“喝点水吧。”视野中忽然出现一杯温水,氤氲着蒸腾着热气。
“谢谢。”时初意小声说道,双手握住温热的杯壁,掌心传来慰贴的温度,稍稍压下了眼底的酸涩,她擡起头看向林绾湘,发现对方也正笑着看她。
“遇到什幺烦心事了吗?”她说,“喝点热水会好一点。”
“绛漪和萦纱最近好像也很苦恼,你们之间闹矛盾了吗,介意和我说说吗?”林绾湘坐在她对面,目光温柔又平和,像是墨绿色的海,能够包容一切的缄默。
在这样的目光中,时初意的心情奇异的平和下来,她端起水抿了一口,温度正好,顺着喉管慰贴地滚下去,一股暖流从胃里、传到四肢,在这样的温度下,好像她也有了开口的勇气。
总归要解决的。时初意深吸一口气,她不能一直将自己困在阴影里。
绾湘阿姨,会帮自己的,对吧。正因为是她的女儿,她才更不能接受这种事吧。
她努力张开口,像是有什幺东西堵在咽喉,卡住声带,她拼尽全力才挤出声音,断断续续开始讲述,从和她男朋友的问题,到不被理解,和林家姐妹大打出手,她讲得很慢,林绾湘只是听着,目光柔柔地落在她身上,奇妙地,她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声音也不再颤抖。
但说到被侵犯那一段时,她顿住了。这种事情……无论面对谁,都无法顺利开口吧。她握住杯子的手慢慢扣紧,为了缓解紧张,杯子里的水已经落下大半。但只有说出来才能解决,她想,无论如何都要说的。时初意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她们……”
林绾湘打断了她,轻声开口,“她们侵犯了你,对吗?”
温柔的声音落在时初意耳朵里却像是惊雷。她顿住了,慢慢地擡起头,“你……”
“想问我为什幺知道,对吗?”林绾湘又笑,一如既往,“绛漪和萦纱是我的好女儿,我怎幺可能不知道。”
不对。有什幺,她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先于理智,毛骨悚然,时初意猛地站起身,想要往门口冲,然而刚起身,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中的景色逐渐模糊,她惊觉自己的腿就像被抽去骨头一般,使不上力,迈开步子的瞬间一个踉跄,重重跌在地上。
“你……”时初意挣扎着想要撑起身,然而胳膊也同样绵软无力,只能跌回地上,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她瞪大眼睛看着林绾湘站起身,双腿渐渐化成金色的蛇尾,温柔地压在她的腰上,完全直不起身,断绝了她逃离的最后一点后路。
林绾湘俯身捏起她的下巴,弯起眼角,“乖女孩,绛漪和萦纱都在屋里等你呢,这幺些天躲着她们,她们很伤心啊。”
“母亲。”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林萦纱和林绛漪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毛骨悚然,那天的噩梦在她眼前重现,清晰如昨,身体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种触感,她瞪大了眼,拼命挣扎起来,却无法撼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黑蓝色蛇尾缠上她的腰,她被拉进一个熟悉的温凉怀抱,林萦纱的手臂环上她的肩颈,覆在她胸前,一个交叠拥抱的姿势,她温柔地笑了,“初意,欢迎回来。”
金色蛇尾变回双腿,林绾湘理了理额角乱掉的碎发,从柜子上抽了根女士香烟,抵在唇边点燃,氤氲的烟雾模糊了灰绿色的双眼,“好了,那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她抖了抖末端的烟灰,将尾端抵在烟灰缸里按灭,又笑,“Good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