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玻璃外还残留着天空的眼泪。
郁夏趴在桌子上小憩,半梦半醒间,速写碳笔与白纸共奏的唰唰声入耳。书桌因投入性创作所产生的极微小幅度也与她的心跳共振。
好安心。
愈来愈沉的睡意抵挡不住脖子难耐的酸胀感。因突如其来的雨而稍显阴沉的室内,令人恍惚现在是否还是午后。
她误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眯蒙着眼,手抚上后脖颈微微擡头想换另一侧尝试入睡,正对上郁珩投过来的目光,他拿着碳笔的手一顿。
“又在画我。”
郁夏干脆直起身,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手托住下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清亮、虔诚、真挚又带着隐匿的热烈。他的眼睛。
如果舞者追逐于站在剧场中央的瞬间是希望有一束光为她而打,那郁珩的眼睛就是一个只为郁夏创造的巨幕世界,所有光亮汇聚于此。
什幺时候开始的?
这种近乎于无妄的爱慕。
它是如何催生的?
郁珩自觉站在行星崩塌的边缘也不在乎吗?
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吗?
他好像并不期望得到回应。
他从未开口。郁夏却通晓了千万次。
我执意忽略的是我避无可避的。郁夏心想。
一定是因为雨天。
一定是因为空气太沉闷。
一定是因为情绪超载像煤气泻出,在密闭空间里点燃火源引发的爆炸。
郁珩不是点火的人,但火终会烧到他。
郁珩点了点头,他只是在画小寐的郁夏。画纸上的郁夏太过写实,旁人看了也只当一张普通速写。
郁夏鬼使神差地,很想成为这场爆炸的始作俑者。
她似魅惑的幽灵般开口。
“你画的那些画我都看到了。”
郁珩更沉默了,他放弃自我陈述机会,因为接下来所宣读的判词皆为事实。对于所犯下的罪行,除了供认不讳,别无他法。
但他还是泄露了他的慌张,这次换作郁珩眼神闪躲。
他知道郁夏说的不是普通的以她为练习模特绘制的画作。
而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满布创作者深处欲望的罪恶的东西,是毫不掩饰的虚构的情色。是他的臆造。
“画得真好。”
郁夏愈发清明。她越靠越近,眼里逐渐失焦的是郁珩的脸。
但她清楚看到了郁珩眼中闪烁的自己。她吻上了郁珩的唇瓣,传说中身体最柔软部分的贴合。嘴唇连同心脏隔膜吗,她怎幺听到了郁珩轰鸣的心跳,抑或是自己的。
此前的剧烈阵雨随乌云飘至心里,不计时限地下着。
相触的一瞬,郁珩闭上了双眼。不是幸福降临狂喜到无以复加,是藏在酒里的苦杏仁味剧毒,是主动吞下的砒霜。亲爱的真神,我能抵制一切,除了诱惑与危险,请判我无罪。
“不要……”
“不要……”
不要吻上去。
郁夏挣扎着在梦境中醒来,卧室窗帘紧闭,透不进一丝城市的光亮。
时间不是你献祭所有就能重回的过去。
不能只怪一个吻。
但若不是那个吻,开始就不会开始。
不知睡了多久,郁夏没有力气起身,在黑暗里茫然地睁着眼睛。
黑夜具备催化眼泪的全部契机。郁夏擡手覆眼,只触到一阵濡湿。
梅之输密码锁进门,入户门口的绿植被人冷落了好几日,她拂了拂上面的灰尘。客厅的窗帘拉得紧紧的,她打开灯,入眼便是沙发旁散落着的空酒瓶,茶几上还有瓶快见底的威士忌。
梅之长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食品袋,转身进了卧室,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幸好房间门没锁,不然我要呼叫保安踹门了。”
梅之借着客厅的光打开了她身侧的床头灯,郁夏被突然的光亮刺得眯了眼。
接到小陶电话的时候,梅之刚在回程的路上。
在去邻市前,她就问过郁夏要不要一起去看演出。上次店里随机播放到这个乐队的live,郁夏也有夸赞过歌曲的入耳。
“反正店里有小陶在。我们的得意店长。”梅之翘首期盼着郁夏的同行。
“不了吧。我怕客人吃不到我做的菜。”
郁夏歪头莞尔一笑,“你去吧,刚好可以多玩几天。”
“那你和我一起去。”
“不了。”
“郁老板,你和我一起去嘛。”梅之拉着她的手臂,晃晃悠悠。
“我不。”
前几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今梅之只见郁夏抽帧般地从床上坐起来。
“小陶说你三天没去店里了。”梅之环视了下房间,黑得和照相馆暗房似的。
“怎幺电话也打不通,后来直接关机啦?”
郁夏拿起床头黑屏的手机看了看,尝试性按了按键,原来是没电了。
她掀开被子下床,在房里一通乱翻,不见充电器的踪影。焦躁破壳萌芽瞬时就在身体里生根。她用力攥了下头发,摸到了汗浸浸的头皮。
梅之替她从客厅取来充电器,手机一开机,无数消息提示音响起。
陌生号码 未接电话 7
梅之 未接电话 5
还有小陶她们发的微信。
“好歹别失联了,我会担心的。”梅之心疼地看着她。
“我怕你死在家里。”
郁夏极尽艰难扯出一个微笑。“怎幺会。”
“我还真来对了,我再不来,你要饿死了。”
梅之把食品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白粥、蒸蛋、清炒时蔬、还有份山药排骨汤。
“你不会三天都没吃饭吧?”
郁夏看着还热乎的饭菜,清淡养胃有营养,她再没有气力拒绝。
食物本身没有错,厨师也没有不善待这些食材。许是郁夏的肠胃空空,突然的进食让她异常不适。她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清爽的食物也唤醒不了生了锈的身体。她看着马桶上漂浮的呕吐物,嘴巴里都是酸酸的味道。
梅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陌生的郁夏,抑或这才是真正的郁夏。
“我看了店里的监控。”梅之没忍住,预先开了口,她深觉她的朋友在发潮发冷甚至于腐烂。“他回来了,是幺。”
没有预告,没有准备,梅之的问题就和郁珩的出现一样,不需要确切解释,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郁夏在餐厅的慌不择路和现在的浑浑度日都显得极为可笑。
郁夏极慢地眨了眨眼,没有看倚在卫生间门框上的梅之,自顾自地说。
“等过几天,再过几天就会好了。很快夏天结束,他会回学校去读书。就会……”
梅之捕捉到话语里的关键,站定了身子,不禁疑惑。
“他不是要毕业了吗?”
郁夏这才擡起头,眼神像化成落汤鸡的小猫透过玻璃门缝看到宠物店里的进口猫粮。
“我看到他们学校的保研公示名单了。”
“你还是很在意他啊。也是,你们姐弟以前关系那幺好。”
周遭又重新陷入了死寂。梅之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郁夏也能领会。
:怎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现在。如何。
“梅之,我没有办法。”郁夏再也撑不住,滑落在浴室里失声哭啜,继而低下头。
梅之能清楚地听到眼泪砸进地板的声音。那是一颗心的重量。
“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他。”
这个直到最后分别都在迁就我,还以我体面的人,我的弟弟,我好想他。
梅之曾以为郁夏已经痊愈。她伤疤的假装愈合掩藏得让人毫不怀疑。
可直至这一刻她才明白。
郁夏是水池浮标,依赖郁珩作固定于水底的锚链。没有了浮杆和锚系,郁夏也将一并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