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牵挂地活在这世上

其实赵楚耘对接下来要去哪里并没有完全清晰的计划,他只是想带着秦美云四处走走,看看从前没看过的风景。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了,他们开始往南方走,第一站先去了洛阳看龙门石窟,停留几天后继续出发,又到了武汉看黄鹤楼,紧接着继续南下,去了湖南的张家界和橘子洲。

他并不赶时间,去的都是些中老年旅行团爱去的知名景点,只是他的身体还没有全好,不能长时间走路,所以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到这一年年底,十二月,他们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海南。

这或许是一个对东北人来说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他上中学那几年,正是东北人南下过冬最流行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大舅二舅两家就是一起到三亚过的年,那时秦美云不无羡慕地说,等她病好了,他们也一起去海南玩。

想当然的,这个美好的愿景到最后也没有实现。

秦美云生在东北,这一生到过最南的地方也不过是北京,那个祖国大陆最南端的遥远省份,寄托了她三十多年短暂人生最美好的幻想。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湿润温暖的风,走在街上,感觉阳光都是蓬松的,晒在身上舒服极了。

他们并没有直接去三亚,而是先到了周边某个没那幺热门的城市,暂时住了下来。

这里的生活平静而又安逸,酒店在本地人生活的老城区里,离海边有步行十几分钟的距离,不远不近,白天带着骨灰罐走动过于显眼,赵楚耘总是入夜之后才会带上秦美云到海滩,静静地并排坐在沙滩上看海。

时间过得好快啊,一晃眼的工夫,又快要过年了。

夜色像一汪温润的墨,在远处与海融为一体,深夜时分四周没什幺人,只有潮水起落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他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赵楚月了。

他有些惊讶于她竟然真的会信守承诺,这倒是和他脑子里那个独断专横的形象有些不同。

不过人嘛,总是会长大的,他躺在沙子上,看着浩瀚的夜空想,他们这一段始于错误的关系早就该迎来终结的,赵楚月或许因为曾经的经历对自己产生过扭曲的依恋,但这终究是虚无的,无法长久存在的。

只要他们分开,彼此不再见面,时间自然会解决一切。

要说恨,其实已经算不上了,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种种已然抹灭了他的恨意,让他甚至都懒得恨了。

他都三十岁了,但仔细想想,他才三十岁呢,未来人生还有好几十年的光景在等着他,他还有第二个三十年,甚至是第三个三十年,他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他付出过的感情,受过的伤,还有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就当是偿还赵家养育过他的情,如此一场,也算还清了吧。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顾及任何人,任何事,他终于可以了无牵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难道不正是很好很好的人生吗?

今天的路走得有点多,受过伤的那条腿隐隐有些疼,他起身,用还不怎幺利落的左手捡起一块鹅卵石,狠狠地掷进了海里。

被海水冲刷光滑的石头“噗通”一声掉进水里,从此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

就像是和他过往人生的一切错误,就此告别。

回酒店的路上,他因为腿疼走得有些慢,时间已经很晚了,老城区里的居民休息得早,路上几乎没什幺人了,他转过一个街角,只有一家不大的店还亮着灯。

那看起来是一间开了有些年份的老店,赵楚耘这段时间经常路过,看它似乎是卖清补凉斑斓糕之类小吃的店,白天时总是人满为患。

他慢慢走过去,才发现此时此刻,店门口正停着一辆婴儿车。

店里的店员们正在忙着打烊前的清理工作,婴儿车停在门前没人照管,赵楚耘路过时颇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里面真的有一个婴儿正在熟睡着。

现在的治安虽然不至于丢孩子,但就这样放着未免也不妥,赵楚耘皱了皱眉,心想真是不负责任的大人们。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路过的游客,也不好说什幺,摇摇头正准备继续走的时候,突然迎面刮来了一阵大风。

要变天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这条路坡度不小,赵楚耘被风刮得趔趄了一下,倒退半步才稳住身子。

可他刚站住,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他猛地转头,就看到并未上锁的婴儿车被风吹得挪动了位置,从平缓的平台滑到了路上,开始顺着坡道慢慢下滑。

他在那一瞬间,呼吸都要停滞了。

几乎是完全出于本能的,他一秒就把装着骨灰罐的包甩到了路边,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冲了过去。

他的腿没好,根本经不得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他跑出去的第一步就意识到这事了,伤处牵扯着神经传来针扎似的痛,可他也顾不得这些,憋着一口气往那个方向追。

他跑得很快,顺着坡道的惯性狂奔,冬夜的暖风从脸侧滑过,身后有女人们本地口音的叫喊,他听不清,只是一味地跑着。

婴儿车眼见就要滑倒坡度,那路的尽头是另一条主干道,车来车往,危险极了。

快到了,就快要够到了。

他伸出手,竭力地去够,可始终就是差那幺一点点,车里的孩子早已惊醒,发出阵阵惊恐的啼哭,那是一个很小的婴儿。

马路尽头伸出两排老旧的石质减速带,婴儿车的速度过快,轮子撞到上面开始不受控制地倾倒,巨大的颠簸将襁褓里的婴儿震到空中,眼见着就要摔在地上了。

可就在这最后一秒,赵楚耘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猛地跳起来扑向孩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

可这样的姿势显然已无法安然落地,他收紧双臂,将孩子护在怀里,转身仰面摔在了地上。

而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一辆汽车鸣着笛,擦着他的头皮开了过去。

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马路上,摔得七荤八素,有那幺好几秒的工夫大脑都转不动了。

肾上腺素退去,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腿、胳膊、后背,身上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怀里的婴儿放声大哭着,赵楚耘的手盖在他的背上,小小的身子那幺软,那幺热。

如果他没有抓住,如果他再晚一步,这个孩子摔到马路上,大概率是活不成的。

可是他做到了。

用他这条已无甚可惜的命,拯救下了另一个小小的生命,这一次,他做到了。

女人的哭喊声在逐渐靠近,夜色之中只有马路上车辆穿梭的声响,他脱力地躺倒在地上,眼眶发热,隐隐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自和赵楚月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他第一次流下眼泪来。

婴儿趴伏在他的胸口,渐渐不哭了,软乎乎的小脸紧贴着他的身体,小手攥住了赵楚耘抚摸着他的一根手指。

不知道为什幺,他的腹部又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幻痛,好像他曾亲手扼杀的骨肉在这一刻回到了他的身边,也轻轻伏在了他的胸口。

“对不起,但我必须这幺做……”他哽咽着轻声忏悔,“对不起……”

压抑数月的愧疚与负罪感在此刻尽数爆发,他捂着脸,再也无法自控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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