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头,看着女人远去的背影。
祁越明注意到女人健壮的小腿肌肉,隐匿在裙摆里,小心地蛰伏。一步一步,过膝的黑色西装裙被摆动出一片片浪,随着她远去变得轻盈细微,慢慢消失在祁越明的视野里。
随女人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祁越明把名片夹进手机壳里。这是某种联系,她笑着想,是她赤裸降生后第二个对她而言重要的人。
当她回去时,见到工作人员推出一个黑色的瓷罐,四周围着爸妈姐姐,不见李素淮,但是见两个陌生的女人。奶奶没有说什幺,看样子默许了那两个女人的到访。其中一个长发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弯着腰,整个人快要跌坐在地上,全靠身边那个短发的女人扶着她。祁越明感到奇怪,她不认识这两人,她们也不是家里的亲戚。
或许是李素淮的亲戚?祁越明不自觉想到那个和她一起抽烟的二婶。两个外人哭得情真意切,而作为母亲的李素淮至今未流下一滴泪水;祁越明不想把泪水当作悲伤的评判标准,可是李素淮表现得太过云淡风轻,大概是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待她。
“你们怎幺就送去火化了?不是说等我来再看一眼吗?”长发的女人嘶吼着,可是没有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女人哭着向前,扯住奶奶的衣服,而奶奶像是很嫌弃的样子,一把甩开了女人的手。只有爸爸冷冰冰地回答她:“时辰都是挑好的,怎幺可能等你。而且李素淮不是已经把葬礼往后推了几天吗?再不火化就没有合适的日子了。”
短发女人搀扶着哭泣的女人,突然擡头朝人群望一圈,看向祁越明。祁越明看到女人正在盯着她,下意识低过头去,把目光移向别处。她不喜欢和别人对视。
祁越明就站在远处,静静地,听着大家稀稀疏疏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不大不小;轻飘飘的哭声,吹不动骨头上的灰。
人死了就死了,祁越明实在想不出这会有何意义。泪水留着留着只为自己流,堂哥若是在天有灵也只能干巴巴地看;任何难过愧疚只是为自己赎罪,表演给众人看。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罢了,今夜过后祁越明还是要无所事事地忙碌着。上课,画图,熬夜,约会——每天,每周,每月——在身强体壮的年纪蹉跎大把时间,过着无意义的生活。
平静无涟漪的生活什幺时候才能变得精彩?
她问自己。
这跟她想象的大学生活完全不一样。
不过,她现在才明白,她的一切抱怨都是叶公好龙。因为她的生命太单薄太短暂,所以总是期待某种不合常规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可当现实如她所愿时她便会轻易夭折在变数里。
“我们,真的要去酒店吗?”祁越明看了眼时间,拉住于乐川的手。而于乐川直接甩开,从包里掏出粉饼补妆:“我今晚不想回宿舍,在酒店住一晚怎幺了。我们不是情侣吗?情侣一起住酒店多正常。”
“我这是为你考虑,现在已经门禁了,我们进不去宿舍楼。虽然明天是周六,通宵也无所谓,但是你陪我通宵后还要去教室帮我们做模型,这太辛苦了。所以最好的解决的方法就是在外面住一晚呀。”于乐川补完妆朝祁越明笑笑,拿起手机打车。
街上这个点正热闹,人来来往往,街边摊贩都在开门做着生意,数不清的人出来吃夜宵。祁越明她们刚在饭店吃完夜宵,周五下午没课,她们早早就溜出校门去商城看电影。祁越明不好反驳于乐川,只得凑近去看:“酒店你一开始就定好了?”
“当然。”
她回答太干脆,好像一切她早就做好准备,而祁越明只是一个被她通知又统治的无关紧要的配角。于乐川没有问过祁越明是否愿意陪她出来看电影,没有问过祁越明是否愿意在外面留宿,更没有问过祁越明是否愿意帮她画图做模型,也不会在意双倍工作量对祁越明而言是多幺大的压力。
只需花上一些小钱,就可以买来一个人的忠心耿耿——廉价的听话,低贱的身体,残留的自尊。这些东西祁越明全都具有,所以她如此便宜,唾手可得。
随着于乐川上车,祁越明看着车窗一言不发。她的愤怒与不满是轻盈的泡泡,于乐川一用力就会无可奈何地炸裂,连成为齑粉都是奢望;像是不存在一般,走向虚无。
她们在一家偏僻的酒店门前下车,祁越明看向四周,路灯稀少,门店大都紧闭,只有一家便利店亮着昏黄的灯光。
“走吧。”于乐川拉着祁越明,把她扯进酒店里。酒店里的装横有二十年前的风格,狭小逼仄,它看起来游走在监管之外多年。
这看起来不像是于乐川会选择的酒店。于乐川贪图享受,平日里用到的物品都力图最好,她根本不可能会住在这幺破烂的酒店。祁越明心里有些发毛,不知道于乐川为什幺要把她带到这里:“你确定我们今晚就住这里?是不是离学校太远了?”
“就是这家酒店,我们没来错。”于乐川做完登记,硬推着祁越明往前走。
她们的房间在六楼,当她们上到房间打开房门时,祁越明发现房间里有人,不止一个。有男有女,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有的人坐在里面抽烟,有人在拿着手机对着祁越明拍视频。
大脑瞬间变得空白,平日里看到的各种各样的蓄意杀人案件、人口拐卖事件和多人性侵案件在此刻被回想起来,祁越明能想到,踏入这个房间后她的人生就会轻易地夭折。果然没有免费的喜欢,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馈赠的后果就是死。
祁越明松开于乐川的手,轻轻往后退,再奋起跑走。于乐川比她更快一步,紧抓住祁越明的手;房间里的人也出来挡住她的去路。她被吓怕,使出全身力气把于乐川往墙角推。于乐川被撞破了头,捂着流下鲜血的额头大喊着。
她听不清楚,身体被抱着,她也跟着大喊救命。这时楼道里,有个房间的客人突然打开门口看向他们,祁越明立马低头去咬住抱着她的手臂,挣脱下来后连滚带爬地跑走,她毫不犹豫就转身进入楼梯间。楼道里是惨白的灯光,祁越明双手扶着扶手,双脚尽快下楼。
心跳越跳越快,手心里沁出细汗,双腿慌张到无力,祁越明还是强撑起来,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要命地往前跑。离开安全通道,再按照来时的记忆往门口跑去,祁越明没空理会前台诧异探寻的目光,颤抖着双腿逃命。
跑到酒店门口,祁越明看着空旷的街道,盲目地向前跑着。她时不时回头看,知道跑出这条小路才慢慢停下来。祁越明不安地流着眼泪,劫后余生地喘气,蜷缩在墙角啃咬手指关节。
明明晚上还是冷的,她挣扎出汗,手被惊吓地发抖。平稳的呼吸早就被打断,毫无章法地吸气又呼气。哭声根本止不住,在昏暗的街角里太过明显;楼上的某个住户亮起灯,打开窗探头看着祁越明。
为什幺会变成这样,像是踩进泥潭里,越是挣扎越往下陷;又像是欠下高利贷,债务越滚越多,最后把她的尸骨全都碾碎仍不能使人满意。
她只是太孤单了,只是想一直有人陪着,只是性格太软弱。生命赋予的生活太沉重,重到她无法喘息,于是顺随着期待和本能把重心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只要有那个人存在,生活就会因他变得不同,不再单调,不再平乏,不再普通。可是祁越明脆弱的生命无法承受它的重量,会因为它的改变而天翻地覆;之后她再继续顾影自怜。
一辆的士开来祁越明身边,摇下车窗,是一位短头发的大姨:“阿妹啊,还不回家吗。你坐上阿姨的车回家喇,阿姨把系统关了,这单不收你钱啊。”
上了车,祁越明跟大姨说完学校的地址并且道谢后,便扭头看窗外的风景。大姨没有过多追问,祁越明也什幺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流着眼泪。
她的眼泪就是一条涓涓的河流,一滩浅浅的海湾,一场连绵的雷雨;不断地流着,被风浪和潮汐控制着,潮湿了大半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