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荔枝味

珍宝珠
珍宝珠
已完结 贪酒

即使确认汤彦钧没有饮酒和吸毒,那把枪也是个大问题,虽然是登记在册的枪支,但很显然,汤彦钧的持枪证还达不到CCW的级别。

车上副驾驶黑人警官的笑,断断续续的,好像这是一个不过时的笑话,他朝后座吹了个口哨:“Let’s   take   Bonnie   and   Clyde   to   the   cop   shop.”

超速、拒捕、非法持枪,钟宝珍低下头,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多傻的话。

partner本身就是有歧义的词语,自己又为什幺要说这种话呢?要知道,如果问题严重,她的学籍甚至会因此吊销。

于是警局内,当警察再次问起这个问题时,钟宝珍犹豫了。

面前留着络腮胡的警察,大腹便便地堆坐在人造皮革的转椅上,脖颈像是没法固定似的,用一种称得上凶狠的目光在她们之间逡巡着。钟宝珍避开了他的视线,却听见汤彦钧故意模仿着警察的发音,对她的名字开起了谐音玩笑,“Bell   Jar?....This   really   beyond   me.”

警察怒不可遏地拍了下桌子,连脖根都跟着红了,“You   don’t   want   to   piss   me   off   !”

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没让他收声,他还是笑,“I   don’t?   ”

桌上的马克杯震溅出一圈水渍,钟宝珍的心也跟着一紧,走廊外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于此刻停住。

来人不疾不徐地推开门,映入眼帘的那身笔挺的西装,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浅棕发,荧幕中常见的西格玛男士装扮,他整理着自己的袖扣,客气地伸出手,“I’m   Benny   Graves,the   attorney   representing   Mr.   Tang.”

他的眼神先是落在汤彦钧身上,扫过钟宝珍时疑惑地停下来:“Who’s   this   young   lady?”

这种被打量的感觉,像是被麦穗扎到了皮肤,让人忍不住弓起身的细碎的敏感,钟宝珍昂首正视着Benny。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幺,一旁的黑人警察却开始煽风点火,“She   said   they’re   partners.”

钟宝珍立马反驳,“Which   I   mean...”一张口她才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嘶哑,她不得不咽了下口水。

而Benny掐断了她的话,友好却又不容拒绝地提出请求:“Can   I   have   a   speak   with   my   client   privately?”

他们离开了,留下钟宝珍愣在原地,那种被迫抽离的感觉让她有些头昏脑胀,分不清方向。

尤其当汤彦钧离开后,整个警局好似骤然活了起来,像一张张运动起来的二维画,在她面前逐帧地动起来。

原来有那幺多眼睛注视她,有那幺多身影路过她,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就在这里,在一个真实的警局里。

那些被情绪和氛围激起来的,让她失去理智的一切,随着铛的一声,让她神思归位。

那声响近在眼前,她擡眼,看到那个送她过来的黑人警察把一罐Folgers咖啡砸到她眼前。

他问:“Is   this   guy   your   boyfriend?”

见钟宝珍无动于衷,他摇了摇头,“Why’d   you   even   deal   with   that   nutjob?   Don’t   you   want   to   get   out   of   this   mess?”

铝罐咖啡折射出的银光,好比三十枚银币那幺闪耀,钟宝珍听见他说:“We’ve   seen   the   whole   thing   on   tape,   so   there’s   no   point   in   lying.”

而她要做的事是那样简单,警察问什幺,她就回答什幺,甚至不用特地把自己摘出来,所谓的partner只是一时失言,这绝对不是背叛。

令她惊讶的是,汤彦钧和Benny全程不辩解,尤其是Benny,面对钟宝珍对汤彦钧堪称“污蔑”的事实叙述,全程绷紧了牙关,几次想要说些什幺,都被他咽了下去。

警察果然问了那把枪的事,当钟宝珍听到这把枪不需要上膛就能杀人时,她一下子惊出了冷汗。

毫无疑问,他真是个疯子,他是真的想死。

她忍着不往汤彦钧那个方向看,却听见Benny的辩解:“Sir,there   were   no   bullets   in   that   gun.   My   client’s   mother   ensured   the   bullets   were   removed   months   ago,   and   I   can   provide   evidence   to   prove   it.”

等钟宝珍出来,雨已经停了,夜色深处,不见半点云彩,只剩下湿热的雨意,她浑浑噩噩地走到一个长椅旁,失去全身力气一样地瘫倒在那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上车开始,事情的发展就已经由不得她控制,她到现在都觉得自己的脚下不是大地,而是腾空的车底。

Rv就是汤彦钧,这个可怕的事实如今真的被验证,却没让她感受到任何兴奋或悲伤。她麻木得,像一朵被风雨摧残后的花,颤巍巍地连阳光都承受不起了。

头一次,她发觉加州的夜晚竟是如此酷热且漫长,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飓风,摧枯拉朽般毁了一切,却还要把仅存的美好,献祭给这郁闷的潮热。

钟宝珍扶着长椅上的木板慢慢挪着身子起来,忍不住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都做了什幺,她都说了什幺,她有没有撒谎?答案是没有的。

可在某些时刻,尤其是当她需要陈述着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时,她的语气是那幺令人生厌,声音明显缺少底气,而她的目光呢,落在了哪里,不是任何人身上,而是马克杯上的毫无疑义的几何图案。

只是,她又做错了什幺呢?是汤彦钧说他想死,是汤彦钧给了她枪。要知道她当时被架在一辆即将失控的车上,她还能做什幺呢?

汤彦钧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不是吗?

人总是这样,总是期待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病人想要健康,穷人想要财富,而像他这种什幺都不缺的人,或许也就期待着死亡。这完全可以说得通的,毕竟除了死亡,他又有什幺得不到呢?这是他精神上的软弱,和她又有什幺关系呢?

不,钟宝珍猛然惊醒,她怎幺能这幺想呢,他的痛苦难道不是真实的吗?他的疯狂下,那种铺天盖地的绝望,那是她亲眼所见。

她确实无法理解,但又如何能做到指责他呢?

又有谁有资格去定义精神上受伤的程度,规定哪一种才值得流泪,哪一种值得崩溃。或许每一次精神的破皮也都足以伤筋动骨,她不也是一直这幺安慰自己的吗?

而现在她竟然承认这想法是软弱的,这难道不是对自己的背叛吗?

我真是个卑鄙小人,钟宝珍痛苦地捂住脸,我究竟做了什幺啊。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地跑到警局门口,迎着那盏吸引飞虫的白灯,再一次跌了进去,数不清的转弯,冷调的灯光把她彻底罩住了。

终于她鼓足勇气,准备推门而入,却听到一墙之隔的Benny的声音——“我的当事人患有双相情感障碍,这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在这场事故发生时,他正处于躁狂发作期,这使他无法理解自己行为的后果。”

她一下顿住脚步,手放在门把上,迟迟无法按下。

“通过那个女孩的讲述,我想已经可以证明这一点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请求由精神科专家进行评估和进一步确认。”

门外的钟宝珍若有所悟地,低低地,沙哑地笑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九点的小组会议,钟宝珍照例参加,结束后David发来私信——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

钟宝珍没有拒绝,只是跟他说——咖啡就算了,我想喝点果茶

David在校门口的奶茶店见到了钟宝珍,她的脸颊褪去了桃粉,面色略有些苍白,看起来精神很不好。

“你还好吗?”

钟宝珍把吸管插进塑封,浅浅喝了一口,她的嗓子肿了,现在说话都痛,她便用点头回答。

还没等她开口,David先问道:“Isabella她来找你了是吗?”

钟宝珍咳嗽两声,David狠下心,却没直视她:“你不要再帮她了,这件事本来也和你没有关系。”

他冷冷地说:“那个亚洲人并不值得她伤心。太轻率,缺乏生活准则。没有信仰的人就会这样,她们迟早会分手的。”

钟宝珍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起身要走。

“等等...”David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快步拦住她,“我没有别的意思,bella,我只是想向你表达感谢。”

钟宝珍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他,继续沉默着。

“说真的,”David说:“你帮助我和Isabella太多了。”

帮助?她从未这幺痛恨这个词,信仰?听起来更是可笑。

眼下钟宝珍只觉得厌烦,“你究竟要说什幺...”

“bella,”David叫住她,直截了当地开口:“为了你自己好,这件事你就别再插手了,别再帮Isabella了。把你知道的彻底忘掉,对大家都好,我也可以补偿你。”

这算封口费吗?钟宝珍不禁冷笑。

接近十一月了,天气其实还热着,David却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钟宝珍稍稍擡起头,从他黑而蓬松的卷发,稍钝的鼻尖,再到那方正的下颌,典型的犹太长相,这让他显得古板而无趣,只有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时,才有了些逆来顺受的可爱。

“我没什幺想要的,”她接近David,故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如你和我睡一觉吧。”

注1:CCW:隐蔽持枪证(Concealed   Carry   Weapon   Permit)即允许持枪者在公共场合隐蔽携带手枪或其他小型武器。

注2:Bonnie和Clyde是美国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犯罪情侣搭档,是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时期的“亡命鸳鸯”。

注3:《The   Bell   Jar》是美国女诗人Sylvia   Plath创作的一部半自传体小说,书中详细描绘了女主人公埃斯特的精神崩溃过程,揭示了20世纪50年代美国社会对女性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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