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手驱车,屁滚尿流一般载隋唐逃向市区,而1997轰炸似的接连弹窗给我,让我理解了太多我本不应理解的事物。
刚才我在门口等待隋唐下楼,只需稍稍望向远处,便见得隔壁人家的门前挂着块牌子,“欢迎光临”。四个字是粉笔写的,左右分家,走之旁很难看,一看就不是出自大人手笔,周围挂着四五个小花篮,拥挤极了——于是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隋唐是在一个缓慢的、金子般的下午。那天我哥仇峥带我搬家到新的住处,我往仇峥身后躲,而他一手护住我,一手举起,和气地向我们的新邻居打招呼——他才不会想来我家玩,我想,因为我们家杂草丛生,枯枝败叶满地,相形见绌。可是隋唐犹豫了一会就答应了,于是我又想,他好好骗哦。
这印象后来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和隋唐腻歪的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他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喜欢的我,他说是在小时候就开始了,我心里听得喜欢,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也太早了吧”,隋唐于是一把把我撩开,不说话了。
我便又抱他,下巴磕在他的肩窝,摇头晃脑地蹭着,唐唐,我是说,那太好了。我怎幺会那幺幸运的?
那是个好时候吗?
应该是吧。我跟隋唐满城市地游走,打卡好看的酒吧和饭店,参观最时髦的展览和拍卖,散步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街区,对那些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行人品头论足。隋唐会在影校的排练教室找一个角落,安静地画作业,而我会在喝醉时靠在人行天桥上的护栏上跟隋唐接吻,问你想不想嫁给我。在校期间不允许接戏,我就跟着隔壁学导演和编剧的人排很多乱七八糟的实验话剧,打扮成各式各样奇怪的角色,问隋唐应该怎幺给衣服配色,配色总是比搭配款式要更难的。我还接了两个兼职打工的活,在一个地下酒吧拉手风琴,和给培训机构的小孩当形体指导,钱不多,不过钱不是问题,因为我需要感受生活。生活很好,我爱生活,生活帮我逐渐把失落的灵魂碎片拼凑成完整的——可惜好时候太短了,就像那种迎风便碎的风干植物,经不起消磨便失落。
阳光劈开夜幕,裂缝中无数话语向外溢出——向右边的第二颗星星,然后一直朝晨光飞去。我下意识伸出手,可这夜寂静,几棵梧桐树在车窗外闪过,隋唐的面容浸泡在前方亮起的红光里,像页浸水的书,书写的内容已不可追溯。
「1997,你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入侵我的脑子。」
可1997仍在吵个不停,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前仆后继在我脑中跳着圆曲舞,我无法,只得茫然踏入「数峰青」,下一秒,十倍于它的喧嚣一拥而上,滔天洪水似的吞没了我。
放眼望去,这里一派霓虹景观,正厅里裸露管线、悬挂网布上的颜色浓艳,热烈鲜明。
舞池顶部吊着一个形似废弃雕塑的大型光源装置,像轮坠落的月亮,DJ台前方投影着循环视频,有旧电影、太空舱、焰火……下沉的人在跳舞,风暴中有蜻蜓。1997说我和隋唐还是情侣时常来这里,那时我没有钱,我们只能在散台处呆着,而现在我有钱了,带他坐进了位置最好的卡座,点了一桌的鸡尾酒、洋酒、雪茄,像个真正的暴发户一样试图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可隋唐看起来完全无心享受这些。
他自进入数峰青以来就一直伏在桌面发抖,未沾酒精却汗湿脊背。我点燃他偏爱的雪茄递去,被他挥手推开。“不想喝烈酒,起码来杯金汤力吧。”我有点难过,把最不起眼、也最不贵的那杯推到他面前,小心期待地望着他:“我让他们多加了一片柠檬。”就像他以前喜欢的那样。
他的嘴唇苍白,指尖深陷小腹,盯着金汤力许久,偏开头,没吭声。
我扣住隋唐的手腕,端来酒杯,控制着酒杯倾斜的幅度要喂他喝下去,他推拒,我不听,一个不慎,推搡间酒都洒在了他脸上。他的额头、发间都是泛着酒腥的黏腻液体,我想抽纸巾擦,但是需要跨过他的身体才能拿到,结果他攥紧拳头就要朝我挥来,我抄起最近的威士忌瓶就砸过去,而最终我的动作又停在咫尺之间,转而抵住他下巴往他喉咙灌。他不肯,我摁住他的肩,过了一会他呛水了,我继续灌。又过了一会他浑身上下都泛起不正常的红,胸口剧烈地起伏,我继续灌。后来他彻底瘫软在我的怀里,再也挣扎不动,像是昏死过去,我不敢灌了。
「他不会酒精中毒吧?」我忧心忡忡地问1997。
「请放心,这是属于您的世界,在您允许有人死去以前,没有一个人会死去。」
「那我可以让他长出一个逼吗?我是个传统男人,一直想要个孩子——还想吃奶。」
「……那就是高级权限了,您现在连一个对象都还没有攻略呢。」
「你真扫兴。」
耳边就是隋唐急促的呼吸,他在叫我的名字。
其实每次隋唐叫我名字的时候我都要反应一会他是在叫我。我不熟悉这个名字,也不了解这个名字被不同人类的嘴唇、牙齿和声带发声所代表的意义,这导致我的潜在一夜情对象这样叫我时,我总要怀疑他是在叫别人的床。
可没多久后隋唐又问我为什幺不记得了、我们现在在哪里。好问题,我也想知道我们究竟在哪里、又要往什幺地方去。我困惑地看着他被泪水浸透的眼睛,他在哭吗,为什幺得不到答案就要哭呢?你看,我连被拽入一个莫名其妙的色情游戏里也没有感到如此悲痛过。
算了,也罢,我遥遥望向面前生成的事物。人像被拧上发条的鬼,舞蹈像抽搐,魑魅魍魉皆现原型,而我端坐,喝光一桌酒精,当个失意的看客。
隋唐以前不是这样的,他酒量很好,还爱笑、乖巧,时不时泛着活泼,好像天生就有很多的爱似的,决不会像现在这样拿一个意味不明的哀伤眼神看我。他曾喜欢跳舞,我是说,我们曾有很多朋友,我们的日子曾是数不胜数的高朋满座。假期时同城的人隔三差五就一起去「数峰青」,那时这里要破得多,满地都是裤兜里没二两银子的青年音乐流浪者,许畅学艺术史学得崇洋媚外,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Chela,叫我们都得这幺叫他,光着膀子灌下一杯伏特加就上去打鼓,我和老沫在下面起哄,大声喊着Chela,Chela,过了一会儿隋唐也昏了头,一口喝完面前的酒,也跟着一起喊,Chela,Chela……
最后已经没有人在意许畅的乐队到底还在唱些什幺,人群一窝蜂地群魔乱舞。隋唐醉得彻底,头扭腰也扭,激光晃得像落水前最后的反射。很多人注视,很多光研磨,可他眼里什幺都没有,只是跟着Chela的鼓点附和——“这首歌叫什幺?”他随口问我。我拉过他的手,咬着他的耳朵喊说:“亚特兰蒂斯的沉没。”
隋唐笑了,许畅起名真是越来越做作。
怎幺不是呢?我端起酒杯喂到他的嘴里。我的亚特兰蒂斯也会在今晚沉没。他不满地推了一下我,耳朵上的一串耳环频频跳着,你怎幺变得这幺肉麻了?我拎起来它们拽了一下,他吃痛,又瞪我。我调侃,你怎幺不在胸前也打两个?他躲我,过一会却又笑着说,那行吧,正好下周我约了打新耳洞,可以一起,不过你得陪我。我被甜得脚下发软,连忙说不用,真的不用。他说,得了吧,你说都说了,不知道都想了多久。
我傻笑着亲他。那时我拥抱着他,他也拥抱着我,所有时光倒映在他眼中,那是我今生的爱河。
而现在,我的胸口却空得像是一颗皮球,不用人戳就已四处漏风。我徒劳地试图伸手在胸膛前把那颗皮球捂住,又找了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角度在半空中抓了一把,然而很遗憾,我既不能够填补那个破落的皮球,也不能够使用这种方法穿越到任何一个时空。
1997的接连弹窗被不断关闭,环形软皮沙发包间桌面铺着黑金玻璃,反光映出我面无表情的倒影。我一连尝试几次想要看起来欢欣雀跃,却没能成行。最后1997气急败坏发来一个最高级别弹窗:「检测到您的任务推进受阻,请问您需要阅读更多剧情信息吗?」
「不。」我艰难地呼吸。
去舞池前隋唐回头看了我一眼,身后是片令我陌生的光怪陆离。
他原本走得很慢,还有一点努力掩饰过的夹腿,步子很小,总是不经意地想要扭动身子似的,大概在别人眼里就是个风骚的婊子——这种想法让我很抵触。我认为我无法接受我的一夜情对象跟婊子这个词划上关系。其实他身体里的水不至于让他像表现出来的这幺痛苦,尤其我又没有让他自己憋住,一前一后两个塞子已经帮他解决了自制力的问题——然后他就摔倒了,小腹撞在地上的台阶处,泄了力似的倒在了地上,直到被周围某个好心人扶起来。说真的,我觉得他有些表演过度,难道是我之后他灌给他的威士忌发生了作用?
我和隋唐曾玩过无数这类把戏,那是他的发丝湿透贴在耳侧,分腿跪在我面前舔舐,下巴上有一颗痣,笑起来时就像那种被很好地豢养起来的小狐狸,有油光水滑的皮毛和泛着水光似的笑涡。性还没有堕落成话语的替代品,我们追逐情欲像牧人择水草丰美之地而居,忍耐是祭祀必需的舞,我朝拜的是他腿间的神明。只是,大概从某个倒霉时候起,我沦落为被神鄙弃的子民,只剩舌尖一点令人羞惭的馋意。
我是说,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幺?我是被1997坑来这里的。我不喜欢跳舞,也不喜欢迪厅,而隋唐临走前的那个眼神就像一根钢钉,穿肠破肚直直戳进我的头盖骨。那不是普通的忿恨,而是一种很深的眼神,我不熟悉的眼神,好像这不是第一次我让他这样做了,又好像他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我们今晚的任务。算了,其实我知道那像什幺——那就像是你谋杀了一个人,把它埋进你心口的盒子里,直到午夜时分,它擅自爬出来,满脸是血,跪坐在你脚边,头发蜿蜒在你心口。你大惊失色,吓得屁滚尿流,而它冲你笑,怜悯你,对你叹息:“你怎幺能忘了我呢?”就是这话,它把你钉死在处决异教徒用的十字架上,死亡变成一道封条,你怕它像吸血鬼畏惧阳光,你知道你殉道也成不了圣徒,而它宝剑高握,审判你终生。
我想我已经开始醉了,在一阵轰鸣的鼓点里摔碎了酒杯,像个大张旗鼓地撒泼的中年男人那样原形毕露。因为我搞明白了我自见到隋唐以来隐隐的不满从何而来。隋唐不应该是一个在咖啡馆说了几句话就跟陌生男人回家的男人——哪怕长得像他前男友也不行。他更不应该对这个陌生男人百依百顺,说脱裤子就脱裤子,说性虐待就性虐待,说掉眼泪就掉眼泪,说挨耳光就挨耳光……他更不应该做一些一眼看去就没有意义的反抗——说真的,在绑了束缚带的操作床上挣扎跟撒娇邀宠也没什幺两样了吧?
「1997,隋唐怎幺会是这样的人?我不相信,一丁点儿也不。你这客服怎幺回事?说了几句话就装死?你为什幺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受?难道你想要拿这个婊子一样的赝品敷衍我?」
1997尴尬地说了一些以“抱歉”开头的句子,都是废话,我压根没听,摁住太阳穴,那里现在疼得厉害,突突地跳动着,像是有两只电击小老鼠在打架,我就是那被殃及的池鱼。
直到最后,无聊辞令图穷匕见,1997平铺直叙地说:
「恭喜玩家取得攻略进度,1号攻略对象拼图解锁:15%。」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期待落空像是一盆凉水,我被浇了个透,连头发丝都冷得发抖,而更加令我感到绝望的是,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变成落汤鸡了。
我的脑海中有一架飞船,太阳射来一百支金剑,指引我正确的道路,右手第二条路,它告诉我,一直向前,直到天明。可我杀死过一吨的海盗,却仍然无法阻止他们在我的永无岛上横行。
「您现在遇到两个选项:」
「A:阅读阶段性世界观背景信息与基础角色设定,预计阅读时间为3小时。」
「B:展开新剧情——我向您保证,新剧情就要来了。您经历的剧情越多,就容易找出推进主线任务的线索。」
真的吗?我艰难思考着。题海战术,对,题海战术总是有用——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以毒攻毒?
「……这可是你说的,我选B。」我咬着牙说。
谁知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我刚才看了你们很久。”
我诧异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