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猫猫

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要活着，难免就会有遗憾。

比如阿欢，就没有追上那个健步如飞的糖葫芦小贩。

好在凡界城镇仍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东西，女孩吃着甜甜糯糯的糖炒栗子，很快就被新奇玩意儿转移了注意力。

偶尔在哪间铺子看见学过的字，还自己小声念叨。

但她的文化水平极其有限，看见赵氏文坊，只认识一个“文”字；走几步前面有间窑鸡王，又认出一个“王”。

正当阿欢微微撑起兜帽，仰着小脸，努力辨认还有哪个字是认识的时候，忽然有人迎面撞了她肩膀一下。

那人刻意佝偻着身子，手揣在袖中，并未道歉，步履匆匆，很快便混入人堆中。

她侧过头，只看见一个与自己身量相仿的背影。

阿欢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猫猫。”

街边的小贩恰好听见，立刻殷切招呼道：“姑娘可是想要小猫泥偶？我这儿物美价廉，只用五文钱。”

阿欢好奇看去，见摊子上的陶泥小偶神态憨顽可爱，就点点头，去摸自己装着一点零花钱的荷包——也是离宗时一直带着的乾坤袋。

然而，本该藏在冬装下、系在腰间的乾坤袋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绑在一处的弟子名牌。

阿欢低头去找，翻翻口袋，抖抖衣服，也没有。

顿时和先前丢了佩剑的大师兄一样，呆在原地，思绪宕机。

直到一旁的小贩见她呆愣，好心提醒道：“姑娘可是，遭了贼？”

阿欢依旧完全没明白。

她怔愣好久，掩藏在兜帽下的绝色小脸上，显露出许久没出现过的、全然不理解的茫然：“什幺，是贼？”

小贩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小姑娘恐怕没怎幺出过门，懵懂又不知世事。

他一时有些同情，尽量易懂地解释道：“小姑娘，把你的东西偷走的坏人，就叫做贼。”

偷走她东西的坏人……

阿欢想起那个背影身上的气息，慢慢又念了一遍：“猫猫。”

小贩听见，面上同情之色又深了几分，犹豫片刻，忍不住捏了只憨态可掬的胖橘赠她。

“喏，拿着吧。”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朝阿欢笑笑，将手中的泥偶递过去，“荷包丢了，阿叔也帮不到你什幺，只能送你个小东西玩儿。等逛够了，早些回去找爹娘。”

“谢谢你。”阿欢有些生疏地点头道谢，大大的兜帽也跟着一点一点。

“客气什幺。”男子瞧着她有趣，乐呵呵挥了挥手，很快忙活起来，继续招揽下一位客人。

阿欢往路边靠了一点，捏起胖橘，在阳光的照射下仔仔细细地看。

她从前，曾经见过这种生物——在还没拜入玄清宗之前，路过某地时，有看到孩童一边喊着“猫猫”，一边笑着将它举高高。

所以在阿欢认知里，这种存在的正式称呼，就叫做猫猫。

少女想了一会儿，转过身，清凌凌的眸子看向先前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能感受到一种很微弱的、和周围人都不同的气息。

阿欢循着那个气息一路走，走过布满铺子的喧哗街道，走进七歪八拐的深巷，直到路的尽头，只剩下陈旧斑驳的砖瓦墙。

在墙下胡乱堆积的杂物中，正盘腿坐着一个人影。

那个身影侧对着她，隐约能看见手中捧着冰凉干硬的馒头，正狼吞虎咽地吃着。

阿欢往前走一步，那人影听见声响，后背一僵，立刻将馒头往杂物堆下一塞，警觉地转过头。

深巷中几乎照不进日光，那人头发乱糟糟的，几乎将眼睛完全盖住，只依稀能从下半张脸，辨认出是名年岁极轻的少年。

阿欢掌心朝上，向对方伸出一只手。

“还给我。”她说。

少年闻言，偏了下头，似在警惕地打量着她。

阿欢静静回望过去，往前又走了一步。

倏然间——少年足下用力，向她猛扑过来！

他的爆发力极强，几乎是瞬息便飞扑至面前，将阿欢按倒在地。

喉咙间，还滚出野兽般威胁似的低吼声。

霎时间一切颠倒过来，阿欢恍惚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被对方压在了身下。

虽是如此，她的脑袋却枕着少年手心，仿佛最后一刻怕她磕到，又伸手护住后脑勺。

她想了会儿，平静眨了眨眼睛，微微擡起头，重复一遍：“还给我。”

随着仰头的动作，遮了大半张脸的兜帽落下。

少年看清她的脸，动作忽然停滞了一瞬，不知为何有些慌乱地错开了眸，不太自在地把自己乱糟糟的黑发往耳后拨。

深冬时节，他穿得单薄，肩膀瘦削，整个人还未完全长开。

藏在凌乱黑发下的脸，竟带着几分清秀的稚气。

他生了一双猫儿眼，眼尾翘起的弧度明显，眼线自然深邃，睫毛又密又长。

那眸色并非纯黑，反而是通透的蓝。

在日光照不到的小巷中，透着琉璃一般的色泽。

阿欢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少年始终沉默不语，自己在冷冰冰的砖瓦地上也躺累了，就擡腿去踢对方。

随着动作，足踝处红绳系着的金铃法器发出悦耳声响。

铃音响起，少年终于回过神来，立刻敏锐避开，双手撑地半蹲在巷中阴影处，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像只警惕的小动物。

阿欢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想了会儿，不免陷入苦恼中。

——她没见过这样的人，话也不讲一句，好难交流。

评价别人时有理有据，完全没想过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个死不吭声的闷葫芦。

她拧着眉头思考了会儿，决定和对方讲道理：“我的。”

少年喉结滚了滚，仍不发一言，只提防地看着她，神情凶顽，双颊却隐隐泛着红。

那双紧盯着她的湛蓝色的猫儿眼干净透亮，与阴暗的小巷半点儿不搭。

阿欢又说：“不能拿走。”

少年依旧不吭声，将自己听不懂人话的设定贯彻到底。

阿欢想起小贩的教育，决心再接再厉，难得不嫌麻烦，讲了好多字：“拿走别人的东西，是坏人。”

话音落下，少年竟真的开口了。

他嗓音嘶哑，结结巴巴。

却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不-不、不是——”

“不、是坏-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