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风尘仆仆的母女二人,驶抵了掩映在半山葱茏绿意中的程园。
甫一靠近,秋杳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高耸的黑色雕花铁艺大门紧闭,顶端是锋利的矛尖。
穿过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广阔草坪,零星有几个园丁正躬身打理着姿态昂贵的罗汉松和蓝花楹。
一条宽阔的花岗岩车道蜿蜒向上,通往主体建筑。通体的落地窗、巨大的罗马柱和挑高的门廊,在暮色中透着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恢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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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菘蓝将车小心地停在靠近佣人通道入口的角落,那里已经停着几辆朴素的代步工具。她示意秋杳跟上,两人没有走向主门,而是绕向侧面的实木院门。
秋杳垂着眸子,跟在母亲身后,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精油香氛和雨后草坪的清新气息,与山下市井的喧嚣闷热判若两个世界。
胸口传来一阵滞闷感,她感到环境给身体和情绪带来了不适,从窄小的门扉中迈入时,秋杳听到妈妈的声音传来。
“别紧张,”许菘蓝压低了声音,快速交代着,“程先生生意做得大,经常出差,不常在家。他还有个儿子,就是那位小程先生……”
她顿了顿,谨慎道;“脾气可能是有些不大好,性子也冷,但他多半待在自己那层房间,和咱们碰面的机会不多。”
一位年纪稍长的管家从二人身旁路过,对方和许菘蓝点头示意,秋杳耳边是妈妈叮嘱的声音,目光顺着那位管家的行走轨迹,渐渐往楼上望去。
“你见了他,有礼貌一点就好,其余的不用管,杳杳你安心住下,好好准备那个入学考试,等过几天——”
说到这里,许菘蓝的话音戛然而止。
秋杳顺着母亲骤然停顿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楼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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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高近两层楼的门厅中央,一盏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从穹顶垂落,流光璀璨。而在铺着暗色地毯的弧形楼梯顶端,一道身影正静立其上。
少年肤色是一种养尊处优的冷白,自带疏离。他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投来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门厅入口处那个陌生渺小的身影。
秋杳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那道异常的注视,她擡眸——
两人对视,就这幺一眼。
是很好看的男生,也很扎眼,这让秋杳觉得所处空间里所有昂贵的颜色和材质都因他变得丰沛而鲜亮。
然而她却从那道审视的目光中,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纯粹的敌意。
原本平静的心骤然掀起一股莫名的风波。
一个突兀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秋杳的脑海:他头顶上这幺大的水晶灯,假如刻意被他操控而掉下来,那些锋利的碎片,会不会把她扎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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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程先生。”许菘蓝看到男生,赶紧称呼道。
程斯聿姿态放松着,隐现肌肉线条的手臂懒搭着楼梯扶手,他眼皮不擡地敷衍应了声,目光却仍锁在秋杳的脸上。
灯光流泻,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少女清晰的面庞。她长发微湿,散在单薄的肩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那双眼睛很大,圆而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未散的惊惶与旅途颠簸留下的倦意。瘦削的肩胛骨从单薄的裙料下隐隐透出轮廓,她不自觉地微微含胸,像一只在骤雨中迷失方向,浑身湿透的幼猫,茫然且无措。
程斯聿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的脸,又扫向一旁略显局促的许菘蓝。
嗯,眉眼确有几分相像,但与父亲和他并无相似之处。他心里最后那点关于私生女的猜测彻底消散。
不是父亲的骨血,那就只是这保姆带进来的一个拖油瓶,一个试图挤进不属于自己世界的,多余的附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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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的眼神浸着淋漓的寒意,浓密纤长的眼睫在下眼睑处描出一圈暗影,用粤语云淡风轻地提醒许菘蓝:“糖水。”
许菘蓝连忙应声:“这就去准备。”
在港城做了十多年帮佣,她最初能踏进程家大门、并且站稳脚跟,凭借的正是那一手能熨帖富豪肠胃的糖水手艺。
秋杳听不懂港城话,但本能地觉得他对自己妈妈的语气格外不善,她擡起眼,撞上男生垂落的视线。
当他那份与生俱来的主人姿态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时,目光变得格外具有侵略性,像两柄薄而冷的刃,轻易便能刺透人心。
许菘蓝冰凉的指尖在她胳膊上极轻地握了一下,秋杳倏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该开口了。
“小……”她试图模仿母亲的称呼,喉咙却干涩发紧,才吐出一个字——
程斯聿却已漠然转身。
他甚至吝于给予她说完一句话的耐心,仿佛连她的声音都是一种多余的打扰。
男生只懒懒地睨来最后一眼,声线冷清,好似冬夜的风擦过积雪的松枝。
“不用自我介绍,和我没关系。”
话音落下,他已拾级而上,背影倨傲,将秋杳尚未出口的话语连同那份初来乍到的惶然,一并掷回空气里。
秋杳站在原地,这一回,他说的不再是粤语,而是普通话。
她听懂了,他分明是刻意说给她听的。如同随意瞥见路边一只被淋湿的野狗,只是厌恶地走开。
他带来的难堪突兀又无凭无据,但秋杳只是垂下眼睛,将情绪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