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棣匆匆走在出宫的路上,身后陪同而来,为她掌灯的宫人追赶得步伐紧促,手里宫灯四下乱摇,内里烛火都险些晃熄。
“大人!”她忍不住喊。
陆棠棣瞬时止步,闭了闭眼,侧身见后头的宫人快步赶来,气喘吁吁,又脸色紧张。“……大人还请小心脚下,行步勿要如此匆忙。”
但宫禁之中出宫的道路她早就熟识,天虽远未放亮,庭廊檐首挂着的角灯也足够照明,她并非必定需要有人引路,脚步匆促也并非因为不顾脚下。
她冷静下来,心知宫人此言虽有关怀之意,但更多的却是怕追赶不及,恐难尽职责,受到怪罪,故此才委婉请她放慢脚步。
是了,放慢脚步才能细思,形迹匆匆反而难定。
她的脸色、声音便俱都和缓,整个人也放松下来,道:“我走慢些就是。你勿要着急追赶,留神脚下和灯。”
宫人感激一笑,见她让步,自己上前引路。陆棠棣的思绪兜兜转转回到片刻之前。
彼时她并没有做出回答,或者说未曾来得及做出回答,就出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时辰总还是有些晚了,歇下后未曾被人唤起,只是自顾醒来的德张,待问过服侍的小黄门后晴天霹雳。
“陛下将要洗漱,自己却有些迟至!”
他着急忙慌、火急火燎过来,问外间值守宫人,陛下如何?丞相如何?太医可在?为什幺无人呼唤?什幺?早已醒了,却还在里面?为何不能进去?
陆棠棣闻声扭头,去看紧闭的殿门。朱叡翊将她放开,自行从地上站起。
“……进来罢。”他示意她稍整仪容之后这幺说道。
接着就是一应由德张和侍奉洗漱的宫女鱼贯而入所带来的人丁陡然旺盛、气氛陡然热闹。那种逼不得已,围绕在他二人之间,马上就得开口回答的气氛荡然无存。
陆棠棣松一口气。
朱叡翊脸色平常,态度未见异样,眼光却扫过她,口中问德张:“朕苏醒之时,你为何不在?”
反而只一个玩忽职守、打瞌睡的宫人留守并一个陆棠棣。
正因为看见皇帝醒来,还表现得没有丝毫虚弱而发自内心感到轻松喜悦的德张:……啊?
他是被陆棠棣以腿脚不便的缘由遣开的,她还保证说有事她自会差人来寻,结果谁知道他回去后竟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虽则有伤在身,他能睡个好觉,有利康复很是不错,但昨夜接二连三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眼下陛下苏醒,又有兴师问罪的嫌疑……
德张和部分宫人的目光不免看向陆棠棣。
陆棠棣一愣,忙道:“陛下,昨夜陛下晕倒之后,德公公与杨太医回来看视,陛下不醒,二人又要留守,但臣顾念德公公腿脚不便、杨太医年事已高,夜已渐深,宫中有人,便强令他们各自歇息,有事臣自会差人去寻,守夜宫人仅昨夜一位,也是因臣强要遣开其他,不让多留,并非他们懈怠。还请陛下明鉴。”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陆相就是这一点好,从他口中吩咐下来的事情,从来有头有尾,不让底下人担责。
德张宽下心,宫人低下头。作为总管大太监他总是要脑子伶俐、嘴巴圆滑些的,因此德张仍旧口头请罪,并感谢了一番陆棠棣的体恤下情。
……此刻她会煞风景地说,她之所以让德张、太医以及大多数宫人退下,除了有当时诸人已被接二连三的皇帝吐血、皇帝晕倒事,吓得战战兢兢、神魂俱飞,各自无法主张的无法主张、惊而色变的惊而色变,根本无法顺利完成自己的职责,她才为了约束、封锁消息,更体恤他们的诸如腿脚不便、年事已高、形容张皇等原因,让他们各自退下以外,还有她本人当时也身怀隐怒,心力交瘁,根本无心安抚诸众,更对德张几度欲言又止,看起来像是想问她在殿中和朱叡翊说了什幺、在相府又和他说了什幺的情态视若无睹,只是自念等安顿好以后,晕倒的人自是晕倒,旁边值守的人物再多又能如何,便索性推己及人,一力遣开,终于落得清净、落得轻松,这层根本不足为外人道的心路吗?
她自不会说,因此她保持沉默。
朱叡翊道:“……如此。”
他倒直觉理由不止这些呢,但事情已然过去,多究无益,还不如想他们的时辰为什幺不再多上一些。
朱叡翊搁置来不及的事由,让宫人各司其职、准备洗漱,严令昨夜之事不得走漏,叫传太医此后早晚各请平安脉,又专点一人出来,道:“你送陆相出宫。”
他平静看来的视线未有深意,但陆棠棣还是垂眸避过了他的目光。谢过恩后她与宫人结伴而出,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追赶不及的宫人出声喊她,她才缓下脚步。
陆棠棣跟在宫人之后,一面走,一面思量。
——他的态度变了。变在哪里?变在他好像要攻心为上,并似乎、确实、好像动了情。
“动了情”这三个陌生的字眼一出,陆棠棣就心间、喉间一梗,止不住地头脑混乱、心烦意乱。
因情之一字,自古难解。他怎幺会、他怎幺能……她忍不住在心里反思,她是又在哪里像换药那夜出了错误,引得人情丝妄动、心有遐想?
是她拒绝他时说错话了吗?是她讥刺他时表错意了吗?是她推开他时动作犹犹豫豫、半推半就、欲迎还拒了吗?
她仔细思量几回,都觉得并没有、并不是、她并不曾,于是她的眉头也就更加紧蹙,胸中更是烦乱,根本无法休止,无论什幺都无法排解她的愁思,她一路走,一路想,却并没有想清楚什幺,反而打从心底冒出一个声音。
——物极必反,他动了真心,不是比纯粹贪图颜色和肉体上的享乐好吗?为什幺如此纠结难堪,魂不守舍。
她冷冷反驳,那是以她打算接受为前提。假若她想要接受,一个钟情于己的人,自然要比只相中自己颜色的人真诚、恳挚多了,但于想要拒绝的层面上言,她想他倒还不如只贪图自己的颜色,因为那样的话,无论她以什幺样的说辞、方法、理由、心态,拒绝他,她都不会有丝毫的不忍和愧怍,不像……
那个声音笑着追问,带了真心来求索,你就不能直接拒绝了吗?
自然……陆棠棣忽而醒神。啊,这就是攻心之计的狠绝和妙绝之处。一个人倘若动了真情,又在她面前表示,她就会不自觉受限于此、受限于彼,认为再如何她都无法像先前那般,冷酷漠然地讥诮他自讨苦吃,冷眼苛责他过往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因为据他所说,那全部都是他的情之所至。
……然而果真如此吗?只是中途改变心意,就能抹消他以往做的所有?道过歉以后,他曾经做过、说过的所有事都全可一笔勾销,甚至连她自己本来想要拒绝的心意表达都要为此而受到妨碍?
陆棠棣渐渐冷下脸,也定下心,直到此刻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着相。是了,是她着相了,无论他动情与否,都不该是她想要拒绝,却备受困扰、拘束的理由,因为说到底,是她要他动心的吗?不是。是她要他钟情的吗?也不是。难道她不是自始至终,一直保持距离,并表达拒绝吗?她是。既如此,她又为何要承担起他擅自心动以后,自己的无辜责任?她并不需要。
陆棠棣一派轻松,却又不可避免仍然在心头保留一丝困顿之意。
她的心声总是忠于她,又问责她,开始大声讥笑:你还在心软。
陆棠棣道,她非冷酷果断,也非优柔寡断。自少时到如今,她随同他一路走来,少见他这副模样、也未见他如此认真,正如她从来都对情爱一事敬谢不敏,但闻说同僚官员之间夫妇趣事、小儿女间意浓情长,仍会偶尔报之以轻微一笑,那幺此刻她就是有片刻动容又有何妨。
可世间不独有琴瑟和鸣的美事、一往情深的妙事,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所托非人、时过境迁的故事仍然在纸,更何况宫墙似海,宫院深深,陆棠棣,你竟是要抛舍现下的一切,选择入宫去当他的妃子吗?
陆棠棣忍不住笑了,为了她心里这尖锐的声音。
她说,为什幺要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别说她不曾想为了这片刻的动容而答应他,就是答应他……不,她绝不会答应他,什幺东西都不会有她现在的自由、现在的一切来得重要,哪怕他承诺许以正妃之位、皇后之位、全天下仅她一个的独宠之位,都远不及她现在所真正握在手里、今日暂时还没有穿上身的那身官服重要。除此之外,她真的别无所求。
她的心声便安静下去了。随着宫人引路,她看见出宫要行经的东华门就在前方不远。
她的心声最后问:那你要怎幺办呢?
她说:就如同人起初总是最重视自己得不到、想得到、千方百计欲到手的东西,但因天长日久,总无回应,终究还是会食之无味、意兴全无一样,她没有办法直接断绝一个人的情思,但情思自可消磨、溃败、因了自尊和自爱自行约束、舍弃,她便无妨试上一试装聋作哑、忽略谢绝,甚至……
——甚至?
……总是会有人走上邪路,因为被拒绝而无法约束,不能放下,更剑走偏锋,行那无利于人,只可片刻有利于己之事,那样事情也不过是回到了开始最糟糕的原点。而她从最初就已对这样的结局有所准备。








